咬文嚼字,心中好笑,脸上却不敢表露,只好讪讪道:“不敢。”当下别过脸去瞧着窗外,不打算再搭理他。
范贤人并未察觉,继续道:“敢问兄台贵居何处?小生欲备薄礼聊表谢意。”
皇甫翩翩忙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兄台不必拘礼。我就住在”她正准备说出“望江楼”三字,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叮嘱过的“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等诸多道理,因此多了个心眼,改口道:“暂时寄居在一位表叔家里。”心里又担心他追问,便闭上眼睛假寐。忽地,她感觉一点森冷的寒气直奔脑门,本能地一偏头,一支势如破竹之箭的铁笔“嗖”地从耳际一擦而过,直直射入墙壁。睁开眼,只见范贤人神情古怪,瘦弱的身子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摇摆不定,几经挣扎,终于向后倒去,另一支还未来得及出手的铁笔“砰”地跌落地面。
“居然能在闪避之中用一根筷子点中铁笔范贤人的死穴,好利落的身手呀!”桃红笑靥如花,一双桃花眼在皇甫翩翩身上滴溜溜地打转“世上竟有这等功夫俊俏模样也俊俏的人物,把咱们公子都比下去了。”
皇甫翩翩惊魂未定,闻言才明白范贤人失控的原因,不由庆幸不已。如果范贤人紧接着射出第二支铁笔,后果将不堪设想。是谁在暗中帮助她?范贤人又为什么要加害她,而且出手如此之狠?为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夺财不合情理。寻仇?她甚少在江湖行走,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环顾四周,细细观察,也未能从旁人的神情举止中看出任何蛛丝蚂迹她最近的安戏蝶气定神闲,正自斟自饮乐在其中,根本没将旁的人放在眼里;冷若冰霜的葱绿像个清心寡欲的尼姑,正襟危坐,无情无绪;而桃红言语轻佻,举止放荡,正拿了一方桃红色的罗帕掩着子邬格格直笑。再远一点的便是躲在柜台后面发抖的掌柜与伙计。人人都有可能是她的恩人,可人人都不像。皇甫翩翩瞧不出丁点儿端倪,不由十分泄气,干脆将这事抛到脑后理衣襟,甩甩衣袖,既不看地上的尸体,也不理睬桃红的媚眼,扬长而去。
安戏蝶放下酒杯,抬起醉意微醺的双眼,望着皇甫翩翩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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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州,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古城呀!且不说那白浪滔滔的郴江是如何引起宋时秦少游的失意落寞,让他写下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千古名句,也不说那挺拔秀丽风光旖旎的苏仙岭吸引了多少游客,留下了无数才子佳人的故事,单是踩在青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上,就仿佛踩在晶莹剔透的玉上似的,透心的凉爽。更何况还有那形形色色千姿百态让人揣摩不透的众生头戴纶巾,手执羽扇,腰坠玉佩,前呼后拥的公子哥儿;一身劲装,腰佩利剑,满脸正气的武林中人;足着云履,手执筇杖,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吞长剑,吐烈火、舞大刀、弄长枪的杂耍艺人;尖嘴猴腮,鬼鬼祟祟,眼睛只盯着钱包打转的小偷;浓装艳裹,莺声燕语,凭栏而立,迎客送宾的青楼女子;还有那躲在珠帘后向外窥探的羞答答的怀春少女
站在街头,皇甫翩翩的心情开朗起来。对于久居深山的她来说,这繁华与喧嚣实在是令人惊奇的新鲜景色。摸摸填得很满的肚子,还是忍不住诱惑,买了一大块糕点。她这辈子有两大爱好:一是吃,二是睡。相比较而言,更注重吃些,因为睡觉不用花钱,吃却少不了破费。但凡需要花钱的东西似乎总显得珍贵些,对穷人来说更是如此。皇甫翩翩就是个穷人。
她无忧无虑地边吃边逛,还不时地抬起头研究各式各样的招牌,当走到一家叫“客如云来”的客栈时,忽然想到如果棺材店也用这样的招牌的话她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忽然,她的笑凝固了,口中的糕点也无法下咽,因为街角走过来一个人。那是个乞丐,双手各捏一个锁状的木头,撑在地上“行走”;下半身严重萎缩,只有正常男人的四分之一大,它们被横绑在一块木板上,上面放着一个缺了许多口的烂钵子,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铜板。
皇甫翩翩觉得自己的快乐是一种罪过,从袖中掏出一把铜板,轻轻地放在烂钵子里,生怕用点力就会发出刺耳的响声来,然后低着头快步离开。没过多久,她就忘却了刚才遭遇的不快。那毕竟是别人的痛苦。
十分轻易地,新的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把雕有龙纹的掌形玉质梳子,梳柄上刻着两行蝇头小楷: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取自南唐后主李煜亡国归宋后写的一首词望江南的后两句。不管其词全境是如何凄楚哀婉充满悲恨,放在此时,却能恰到好处地形容郴州的情景。
皇甫翩翩一眼就看中了这把梳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越看越是喜爱,没有议价,她就爽快地买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笼入袖中,心里充满了欢快。
怀揣着这份欢快,她不知疲倦地东游西逛,饶有趣味地观看了江湖术士口若悬河地吹嘘大力丸的种种好处;兴致勃勃地挤在人群里看炼丹方士用“九还丹”将铅汞点为黄金;最让她开心的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舞狮子。五彩斑斓的两头狮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腾跃挪移十分灵活,跳到人面前时,还会调皮地眨巴眨巴大眼睛,逗得旁人大笑不已,纷纷投钱助兴。
满目都是新鲜的玩艺儿,充斥两耳的都是热情的吆喝,皇甫翩翩简直应接不暇了。忽然,一阵响亮悦耳的唢呐声由远至近,使热闹中更添热闹。好奇是人的天性,大家都将视线从艺人的身上移开,朝声音的来源处投去。皇甫翩翩亦不例外。她心急地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呀,入眼的居然是一抬大红的花轿!是哪家性子急的新郎,居然等不到天明,要在这个时刻迎娶新娘?仿佛应念人们的想法似的,纱帽插花、红袍玉带的新郎打马而来。那模样算不上英俊,体格算不上强壮,可从眉宇间透露出来的洋洋喜气令他显得夺目起来。
皇甫翩翩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恍惚中,看见新郎折转马头向她走来,那笑盈盈的脸,不是唐玉清是谁?他要娶亲吗?他娶的不是她吗?她怎么不在花轿中?皇甫翩翩急了,伸手去拉唐玉清的衣袖,却拉了个空。这时,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迎亲的队伍早已走远,不由哑然失笑耳热心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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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望江楼”时,已是掌灯时分。皇甫翩翩眼皮直打架,匆匆泡了个澡,便上床去与周公相会。正睡意朦胧时,一阵激越的琴声惊醒了她。琴声悠扬,音色极美,壮志未酬的悲怆与穷途末路的绝望结合得天衣无缝,正是十面埋伏。一曲已毕,一曲又起,纷纷攘攘,恍如金戈铁马之声,悲壮凄凉愤怒,却是四面楚歌。
皇甫翩翩捂住耳朵,还是挡不住一丝半缕入耳来的琴声,辗转反侧,终于起身,气冲冲地打开房门,向琴声循去。
弹琴的人身着灰衣,坐在一棵红杏树下,神态悠闲至极,正是安戏蝶。
“此曲只应地府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兄台真是好雅兴啊。小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会被这三更半夜的琴声吓得魂飞魄散。若那阎王爷亦有幸听之,只怕会早早召了兄台去。”皇甫翩翩生平最恨人家打搅她休息,因此出言刻薄,极尽挖苦之能事。
“望千山暮雪,万里层云,知音何在?”安戏蝶叹道“我只觉琴声有异,还以为遇上了知音,谁料竟是对牛弹琴。”
一股怒气自皇甫翩翩的脑海升起,她猛一顿足,正准备说出一番更具杀伤力的话,可一碰上那对戏谑的眸子时,气焰就消了大半,嗫嚅了半天,才装出了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安戏蝶!你竟敢骂我是牛?”
“不敢,不敢。我根本不敢对牛弹琴,只敢对着笨牛弹琴。”安戏蝶的嘴角一扬,故意将音重重地放在“笨”字上。
皇甫翩翩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今晚真是好月色啊。偶尔能听听牛弹琴,也是美事一件。至于知音二字,小弟却愧不敢当。”
安戏蝶哈哈大笑,道:“果然伶牙俐齿。与你斗嘴,未免太自不量力。我愿为你弹上一曲,以示敬佩之情。”
皇甫翩翩洋洋得意,更想卖弄一番,因此琴声一起,便笑道:“其声如思如慕,如寄如诉,可是凤求凰?”
安戏蝶嘴角的笑纹在扩大,声音更加轻快起来:“我奏的是假凤虚凰。”
皇甫翩翩正要反驳,忽然悟到他是在影射自己女扮男装,一时窘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只得讪讪道:“这个小弟还从未听说过。”
安戏蝶收了琴,正色道:“若非唐玉清指点,我也弹不出这个曲子来。”他望着眼前这张写满不解的俏脸,接着道:“皇甫姑娘,唐玉清要事在身,无法亲自来接你。因此,在去聚贤庄的路上,将由我来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