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
近来日日艳阳高照,灼热逼人,尤其贴近端阳,更是闷热难当,璃儿执袖频拭,挥汗如雨,嘴中不断嚷叫:“好热,这儿的天是怎么回事,热的人都发晕了。”
“唉,瞧你,别这般不济事,这点热还是小事,过了端阳才真是烈日环伺,习惯便好。”以往生活于山中,这等的灼热她自然受不住。戚少瑛爱怜地为她拭去额上的汗水,地气上腾,这些日子有如三伏天般,的确是热的过分了。
“瑛哥哥,你以前都如何熬过来的,这般的大热天,看看,火红的大轮子,恁地站在底下三、五时辰,不就给晒干了么!”她仰头望望阁外的天际,指了指,一片万里无云,仅有一轮炙阳高高挂着,散发出的燥气教地面都裂了。
“浑话一堆,近夏热是顺天理的,要说此时落下大雪,那才真是异事。”戚少瑛斟过凉茶送到她手上,并也为自个儿倒了一杯,倾头便一饮而尽,微凉渗入喉间,通彻心扉,舒体通畅,就连琼浆玉露亦过之不及。
接过凉茶,璃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小啜着,烦燥的热,气闷的她发昏,整个脑袋瓜子晕沉沉的,一脸懒恹恹地趴在案上,素有朝气的娇颜失去原有的灵活,半掩羽睫,毫无睡意,可眼皮就如千斤重不住垂下。
大热天,她着实厌烦,早知她便不来了,不如山洞里的凉爽还好些。
“璃儿,想睡了?”他一手掠过额前落下的几许发丝,黏附的汗水透着一股难言的清香,唇角的笑意由浅薄慢慢加深,注视的眼眸迷茫而深邃。
“不,可就是提不上气力,好似全让那热给吸了去。”眼珠儿咕溜一转,偏过头,她娇懒地道:“瑛哥哥,这儿有没小溪什么的?璃儿想冲个凉,浑身黏腻腻的,好不舒坦呀!”
“小溪?这儿又不似山中,怎会有小溪呢!不然我差人准备一桶凉水,让你在房里浸泡消暑,可好?”戚少瑛怪笑道,扭起一旁渗湿的巾绢,大力一甩,将此多余的水滤尽,轻柔地擦拭早已热得通红的脸蛋。
微微睁开眼,璃儿轻轻地嘤咛了声,慵懒地趴着,整张小脸几乎贴面,被凉巾一抹,满脸的燥热霎时烟消雾散,有着说不出的清爽感。
舍不得这股难得的凉爽,在凉巾要抽走之际,她下意识地伸手抵住,猛力一拉,将巾帕自戚少瑛手中抢下,大大方方地直接摊在脸上,罩住眼鼻,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桌面,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噜声。
这番情景着实是令戚少瑛看的好气又好笑,为怕她闷坏,伸手一抽,不顾她的瞎扯硬是将巾帕拿开,气得璃儿即刻略去懒恹往他身上扑去,急得大叫:“还我、还我,瑛哥哥别和璃儿抢呐!”粉拳如雨点般落在他坚实的胸膛,誓不抢回不罢休。
“璃儿,别闹了,瑛哥哥这就带你去冲凉,别要巾帕了。”他一把拉起璃儿,一手揽着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她一个不及,不得回神,拌住脚顺势跌入了他的怀抱。
她又嗔又笑地挥拳拍他一掌,主动地凑上唇,轻轻地如风拂面亲点了下,接而挣脱他的紧拥,一溜烟地跑个不见影儿,行经之处娇笑声不断,仿佛朵朵牡丹绽放于四周,处处透着无比的欢欣。
猛然回神,戚少瑛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热情,抿唇一笑,撩开下摆,即刻追了上去。
嘻嘻闹闹入了花厅,一对小儿女欢快打闹的模样全进了刚回府不久的戚老夫人崔秀玉眼里,不悦地斜起眉稍,这等有失礼仪、不成体统,怎能恁般胡乱下去。
“少瑛,打打闹闹的成什么样!”她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细眯着眼,将座下的璃儿给浑身打量个透。
“娘,您何时回府的,怎不派人通报一声?”一见娘亲,戚少瑛略过不察座上有些不耐的神色,立即拱手请安,唇眉皆是漾着笑意,心情好不快活。
“不过回自个儿的家还用的着通报么!倒是你,这趟怎早回了?”崔秀玉瞥了他一眼,不经意地问道,便迳自低头啜茶去。
微凉的清香入喉,她不时拿眼掠过儿子的面容,瞧是有着不隐的柔情丰润,唇上始终挂着沉醉的微笑,再瞥向一旁的璃儿,两手交结,她的心底煞是凉了半截,又羞又恼,更多的是气愤儿子的不庄重。
“孩儿归心似箭,事一办好,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好向您禀告。”听出娘亲话里的讽刺,戚少瑛微皱了皱眉,先是拱手一拜,随及启口道明。
“哼,你倒有心!我看是为这小姑娘罢!”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清脆声响,崔秀玉再也不掩心中的怒火,双眸突睁,利箭似地扫过座下的两人,眼中有着严厉的责难。
似是习以为常,戚少瑛刻意略过娘亲精亮的眸光,仅是微微一笑,牵起掌中的柔荑,将璃儿拉前了几步,使堂上的娘亲好好看个仔细。
“娘,这位是璃儿,孩儿心属的姑娘。”他瞅了一眼迷茫的小脸,笑意是更深了。
璃儿、璃儿听这名,就想是个丫环似的下贱人。
听着儿子的这番话,杏眼一眯,加深眼尾的皱纹,崔秀玉这才仔仔细细地将璃儿打量一番,全身上下看个透彻,眉是眉、鼻是鼻,莹亮双眸透着纯真浪漫,有如樱桃般的红嫩小口,体态窈窕,确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美人儿,莫怪儿子这般的死心塌地,光是那张娇艳的容颜,便是吸引着天下所有的男人,可目光巡到罗裙下,见着的不是预想中的三寸金莲,而是一双难上得了台面的天足。
紧皱的眉间又是积的更深,崔秀玉将视线移向儿子的俊容,看清了眼底浓郁的痴恋,脸色一阵青白交错,比之前更是难看几分。
“这是打哪来的乡村野妇?少瑛,你可别忘了咱们是何等的身分,怎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坐上少夫人的位置,就凭她,不配!”她闷哼了声,再次看了那双大脚,满眼不屑。
金莲小脚代表着姑娘的身世,唯有大户人家的千金闺女才有本事裹得上,所谓“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糠馍,就辣子”尤其越是富门人家的闺女脚板是缠的越发娇小,使其行路要人搀,不好出闺房,袅弱如露珠,风姿摇曳生。
“瘦、小、尖、弯、香、软、正”这七诀正是评断一女子的身家,崔秀玉美目一稍,再瞧瞧眼前的一双大脚丫子,肯定是个野丫头!
只消一眼,心里便了有底。
这样的姑娘哪里匹配的上他们戚家!要真是允了,摆明是让人笑话!
“娘,孩儿娶妻在于真情真意。”看透娘亲眼底的厌恶,戚少瑛急着开口,明白娘亲最为重视的是什么,可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不过是名善体人意、牵动他心的人儿。
“你要娶她?行她是哪里人氏、父为何名、做些什么、在哪高就、身家是否清白?若你能清清楚楚地交代个明白,且和咱们门庭家世搭的上边,八字合了,体无咎言,我便让你娶她去!”崔秀玉闷哼一笑,一股脑儿地丢了堆难以答覆的问话,冷冷地睨着神情有些慌乱的戚少瑛。
戚府,容不下个来历不明的乡村野妇占去少夫人的头衔。只因,她没那能耐!
摆明的刁难,令戚少瑛接不出话,只能支吾再三,瞥向身旁的璃儿,眸光浓深,似在思虑,四周静悄悄的,柔情的目光不停在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游移,眸中的眷恋显而易见。
半晌之后,他这才抿抿唇,微叹一声:“娘,孩儿不重那些,孩儿仅想娶自个儿心爱的女人。”
“哼,说的好听!你不重,外头的人可重;你不在乎,娘在乎得紧,祖先颜面不得不顾,你要真娶了她,怕是坏了咱们家的门面,何况谁知晓她身家是否清清白白的,说不定正是哪个野女人的孽种,明明白白就是个狐狸精!”火气一上,崔秀玉大力一拍,腕上的金银镯子铃当作响,震翻了桌案的瓷杯,茶水流泄一地,不难想像此刻内心的怒火是有多么狂炽,拿指便咆哮怒吼。“哇,你眼可真尖,怎知璃儿就是只狐狸呢?”掩唇惊呼,一语道出不为人知的身分,让璃儿好生佩服,杏眼微睁,惊喜地望着眼前的老妇人。
“璃儿,别瞎说!怎可说自个儿是狐狸!”闻言一听,戚少瑛连忙喝止。
璃儿不满地噘嘴,垂下眼,无趣玩着袖口绣花带,揪弄了好一会儿又觉厌烦,转而开始玩起自个儿的十指来,雪嫩如玉葱的小指扭成白玉小结,抿紧的唇渐渐浮上一抹微笑,满腔的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已是烟消雾散,像是没她事地轻松由在。
“你少瑛,你听听!她自个儿都这么说了,还不是个狐狸精么!”崔秀玉大声地吼着,眼睛血红,闪着暴戾、几近疯狂的光芒,瞪向一双坦荡无悔的眸子,顿时气焰一消,大口地吐了一口气,只得罢口道:“总之,这门亲事没得说!”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休想进得了他们戚家门。
好说歹说,见成见已深,说什么都不得让步,浓眉紧皱,没了辄,戚少瑛只能使出最后一计,到了这关头,也不得不如此了。
“娘,这门亲怕您是不允不行了,孩儿和璃儿早是行过周公之礼,她已是孩儿的人了,您要是不允将她给赶出府,万一珠胎暗结,让孩子流落街头或是给夭了,您难道真舍得、狠心,无论如何,那孩子总是您的孙儿、戚家的后啊!”这番话如一锭响雷炸开了看似稍略平静的涟漪,泛起极大的波涛。
他一口气托盘而出,双目直视,神情坦然,倒是座上的崔秀玉听到后,整个人是呆住了,待心神拉回,随即胀红了脸,细长的冷眸洴出狂烈怒火。
“少瑛你、你非要气死我这老太婆不可!”怒不可抑地破口大喊,崔秀玉气的浑身颤抖,脸色死白,突地一口气提不上,猛烈地巨咳起来“咳、咳”岔了气,她一手捣着胸口,冷汗涔涔,吓得在旁的总管连忙递上巾帕、热茶。
“娘!”见着母亲的模样,戚少瑛不由喊叫出声,一脸担忧。
“甭叫!你心里头还有我这做娘的么!”喘了喘,缓过气,崔秀玉抬手一摆,双眼怒视,定在一张坚决的面容上,她拿起热茶小啜了下,长长地呼了口气,全身气力用尽,不禁虚弱地往后重重一瘫,四目相对,各自互不退让。
这厢吵的火热,沸沸汤汤,璃儿则是睁大着眼,默然无语,自方才被他那么一喝她倒也不插嘴了,干脆不吭一声地看着两人争的面河邡赤。
可天知道,她压根儿不晓得争吵的缘由是为哪桩,只当是人类的喜怒哀乐,正瞅着大眼努力学习。
沉寂了半晌,崔秀玉怒容渐收,微叹了气,再次问道:“好,你当真要她是罢?”
“请娘恩许,孩儿绝是非璃儿不娶。”唯有这事,他是绝不退让。
“行,可我有个条件。”揉着有些发疼的两穴,碍于儿子的固执,崔秀玉有些不耐,干脆言道:“第一,这小丫头仅能嫁予你当小妾,咱们戚家的少夫人绝不能是个不明不白的女人;第二,为娘的已为你订下门亲事,对方是苏州第一绣庄的方水莲,半月后即刻迎娶过门。”
“请娘退了这门亲事,此生此世,璃儿是孩儿唯一的妻。”
“荒唐!咱们纳采、问名都差人办去了,连人家都将聘礼给收了,这时要是退婚,那咱们还要不要脸在苏州生存,得罪了方家,对咱们是百害无一益,况商家最重信誉,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罢!”
“想让你身旁的野丫头入府,就得娶了方姑娘,要不就别想踏进咱们戚府一步。”面色一凛,内敛的精眸扫向戚少瑛,面色稍是和缓,毕竟是自个儿的儿子,崔秀玉倒也不想逼的太绝,盯着眼前极为相似的面容,语气不免有些放软地道:“这事为娘的也不逼你,仔细想想,你自个儿好自为之罢!”话语落定,即罢下走人。
事到如今,他还有的选么?眉头深锁,戚少瑛不由泛出一丝苦笑,握紧手中的柔软,不发一语。
被他这么一捏,璃儿只觉好疼,皱了皱眉,透过浓密如扇的羽睫倾头偷觑,小唇微张,想说什么,可在见着一张灰败绝望的脸庞,到口的话又是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粗糙厚实的手掌传来的热烫,染了她一身,粉嫩的俏脸微微泛红,小手被紧紧地包裹,十指不得伸张,她微微动了下,不是想挣脱,反是紧握,柔嫩的指尖贴住握不全的大掌,两相交缠,扭成一团。
感觉到她无言的安慰,戚少瑛抬起握得密不可分的双手,唇角微扬,略白的面容有了些许的笑意,大手一揽,他将她拥入怀里,汲取发间的清香,使力之大,像是要嵌进自个儿的身体,两相合一,这般的美好,他舍不得放手。
“璃儿,对不住”双眼一黯,靠在她嫩白的颈窝,他收紧手臂,将她结结实实地圈在怀中,轻柔的嗓音有着满心的愧疚。
不懂他为何道歉,依偎在他的怀里,小脸微藏,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围搂他的腰,天真无邪地倚着,轻轻地摇头,抬起黑溜溜的大眼,不解地道:“我不明白。”
微微地苦涩一笑。是呀,他的傻璃儿并不明白这是种负心,要是让她明了,便不会笑的如此无忧。可他倒希望,她是懂的,宁愿她对着他哭喊着负心、薄情,也不愿她笑着承受,因为这对她是不公平呀!
搂环着她,想开口言明,却又说不出口,梗在喉头,尖刺的难受,激烈的情绪,澎大的令心头几要承不下,是愁、是苦,千万种滋味混在一块儿,连他亦是理不清。
窝在她的纤颈子,怀抱她温香的身子,默默地,他幽幽叹息,回荡在偌大冷清的厅堂。
若行,他愿意就这样守护着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