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此时的窦惠已恢复神色,她不知道自己的发愣究竟是给马吓的,抑或是被马主吓的?或许,两者皆是。
面对他当街公开的调戏,她力持镇定,默默地从拓跋质手上接过篮子,就往后挪了一步,侧身面对耸立在她眼前的拓跋仡邪,勇敢地与他剑眉微扬下的挑衅鹰眼对视后,她做了一个大伙臆想不到的动作
她,长跪了下去!
在门阀与社会阶级观念浓厚的北魏社会,一个如她这样出自高门第的官宦小姐能谦卑地对出身微卑的武将欠个身是绝无仅有的事。
不过,这正意味着势力的转换,窦家在官里已使不上半点力了,反倒是眼前的大将军,以一个依附人的身分在短短五年之内冲锋陷阵,挟着威赫的战绩与向心的民兵,一跃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其势焰薰天,令一般官僚望尘莫及。
窦惠神色黯淡,强忍着迸泪的冲动,试着不带感情地说:“大人,全是奴家的错,为了捡拾小小的东西,竟没留心到大人的来到。”抖着音说话的她谦逊地恳请他的饶恕。
一旁呆站了好久的小喜崽终于忍不住奋力上前,要拉小姐起来“小姐,你发神经啦!是你差点被他撞上的,怎么你反而先求饶来了,没道理嘛!”
冷若冰霜的扣跋仡邪迅速瞟了小喜崽一眼,眼神讥诮地朝部下那边瞄了去,专包打听的拓跋演忙地驱马来到他身边,与他交头接耳一番,他方明白,这妮子是当年他被逼离窦家后,才被窦宪买来给女儿做丫环的。
他虚伪地和着“的确是没道理!窦姑娘,尤其给你玉腿这么一跪,我这十指如椎的大老粗恐怕又得短命十年,快快起来吧!”浓厚的油腔滑调,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窦惠摇了摇头,仍是不肯起来,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跪着,而这件事恐怕只有她和眼前的这位将军才能意会了。
拓跋仡邪的嘴一歪,粗犷的颊上拉出一记冷淡的线条后,持缰的手经扯一下便掉转马头,满不在乎地说:“继续跪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救不了你姐夫,因为这椿人藏俱获的通敌罪可不是我揪出来的,幸好圣上神智清明,只治当事人,没有祸延九族,否则窦家老大嫁的那个文书官恐怕也会遭殃,我在此奉劝你和你爹,能置身事外最好,少管这档子事。”
“可是二姐姐”窦惠抬起头,想说句好话求他帮个忙。
他倏地截断她的话,音沉如铁:“很简单,等高仲儒头一砍后,她顶多再嫁,要不,让她回洛阳山家去!”话毕,他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就意气风发地策马往前奔去。
一行将领当她如馊水似地纷纷绕开,尾随将主之后。
最后,是好心的拓跋质去搀她起来,语意深长的说:“好小姐,你要原谅他,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跪在你面前的,我以这条老命跟你赌。”
“别再说了,我想这样子就好了,只要他满足于现况就好,他,满足了吗?”
拓跋质以一种羞愧的眼神回视这位高贵小姐,久久才说“我想没有,我的好小姐,他恨得愈深,就愈彷徨,没有你,他永远不会快乐。”
窦惠闻言,细长的身子轻晃了一下,半晌后才缓挪过颈子,看了一眼为她抱不平的拓跋质后,幽幽地说:“我想太迟了!他恨过头了,即使我再怎么解释,也不见得能让他快乐起来。”
“好小姐,你不行放弃他,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你!我知道的,你们还是惦记着彼此的,都是那头寡情的畜生太笨了,才会这样!我这就去帮你把他绑回来!”说着他就要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拖把质!”窦惠猛地抬手制止“别莽撞!”
“放心,他不敢拿我怎样的,当年,要不是我和其他弟兄受他爹的委托,护着他逃离暴君的恶掌,遁入十万里狂沙,在大漠中割自己的肉、血好让他填饱肚子的话,那崽子根本活不到现在,还有,你要记着,若当年没有你冒出来求你爹爹收留我们的话,我们不是饿死,就一定会被人抓去修筑长城的,搞不好硬生生地被人操死,也不会轮他在此耀武扬威的”
“不要紧了!饼去的一切不要再扯出来了,我也许就要嫁人了。”
但拓跋质没听进半句,还是呶呶道:“还净是做些伤害你和窦老的事”话到此,他的双手猛地停在马背上,整个人随之一愣后,才旋身奔回她眼前,疾声道:“你说什么?要嫁人了?怎么可以?他顶多收了几个妾而已,又还没有讨老婆!我说好小姐,你千万要放宽心,那些女人都是皇上钦赐的,不收下简直就是忤逆了圣旨,老实说,他也大公无私地赏了好几个给我们这些属下,只留了几个”他话到此便说不下去了,毕竟,他还是碰了别的女人,但男人嘛!没情也能装得有情去做那档事,反正就是发泄而已!
不过这几句话,他怎敢在窦姑娘面前说呢!
就算她不脸红,他也会羞忿而死,于是他只好涩然地问:“你真的是因为要嫁人才大老远从洛阳跑来京城的?我看窦姑娘还年轻嘛!”
窦惠笑了起来,红晕飞上了颊,没针对他的问题回答,只说:“家乡里的女孩儿大都在十三岁就嫁掉了,要不,最迟十五,有谁还会要个十八岁的老花?”
被丢在一旁好久没人理的小喜崽逮了个机会就插话进来“乱乱讲!小姐是天香国色,比起别家姑娘那是好得太多了,我进城里一个月,还没看过有哪家的小姐好过我家的,知道吗?是乡下的男人没胆,自认比不上,才不敢上门说亲的!而城里的男人看我们家小姐还得先整整衣冠才敢上前问安呢!倒是你那个没教养的主子竟然放着我们家小姐跪在那儿,肉人屠夫一个罢了,践得二五八万,干什么?能杀会砍就这么嚣张啊!”北魏的军制是以屯田为主,所以兵多过老百姓,而“将军”只是个兵籍头衔,一旦解甲归田,还是个后夫罢了,若非出身高门或有封邑的话,那个“将”是形同虚设,小喜崽一直陪着小姐在窦老爷乡间的别庄过活,所以还是井里的一只小青蛙,不把人称天将军军团的“辅国大将军”看在眼里。
“对!对!”拓跋质忙地附和,问:“敢问小姑娘,是哪家的公子有这等福分能娶到你家小姐!”
“就是太传庐易的三公子庐道衡啊!”小喜崽一刻不等,就说了出来。
“原来是庐公的少公子啊!”“大叔你认识他啊?”小喜崽高兴地问了。
“认识!怎么可能,像我们这种粗鲁不文的武将只有打仗时才有用,在宫里时,可就没人看在眼里了,不过,”拓跋质眼睛略过一丝不满,嘴里也酸不溜丢地道:“听人说过、文质彬彬的庐三金子是高材疾足,书画写意堪称一流。”
“哦!质大叔你还看过他的画作是吗?”小喜崽兴奋地揪住了袖子问。
“嗯”拓跋质搔首片刻,才说:“也不能完全说见识过,事实上是只瞟过几眼而已。”拓跋质轻眄伫立一旁良久仍不出声的窦惠一眼后,忍不住多发表意见,想透露一些讯息给她。
“去岁年终冬休时,庐公与三公子还曾登门造访‘仡天府’,想拉拢我们家将军,打算招他做女婿,对方先赠了将军三幅挂画做小礼,但偏偏将军是个大老粗,看不出什么韵道来,就婉谢了人家的美意,大家都说很可惜呢,因为庐小姐长得美若天仙身世又好,若能联姻的话,对将军的地位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他说到这儿,见窦惠仍是无动于衷,好似知道他的把戏,他干脆把话说白些“但是啊,他还是以军戎大事为挡箭牌,婉谢庐家的提议,唉!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就连皇上要帮他作媒都不容易哩,因为啊,他心里只有”
“只有打仗,对不对?”少根筋的喜崽不爱听跟她没关的事,匆匆打断拓跋质的话后,又将话题饶回庐三公子身上“唉啊!别净提我们不认识的人嘛,大叔,说说庐三公子的事!我们家小姐最没意思了,每次都不许我偷听,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对方到底是好是坏,你快说,快说!”
“喜崽,别胡闹!大叔还得赶上同侪呢!别耽搁人家。”窦惠一手紧握着柳筐,一手叉在腰间,沉愠着脸。
“啊!没这回事,我闲得很!”拓跋质说着眯起眼,努着嘴,抬臂倚着马腹道:“说到庐三公子嘛!面貌是长得不差啦,唇红齿白的,但我们在外日晒雨淋、跑惯了的莽夫见了倒觉得有些病恹恹的,论身材嘛,没有我们家主子高,论体格嘛,又比我们主子瘦,所以大概大风一吹就会倒,不过嘛,他身子倒是挺硬朗的,三不五时就去眠花宿柳,没沾酒前是人模人样,几杯黄汤下肚后,话讲不到几句就会跟人家杠上,对姑娘家是粗鲁得要命,对了!我听说”他那个“说”字还刻意拉得长长的。
“听说什么?。”小喜崽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第一次睨着饵的小傻鱼,好钓得要命。
“听说他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
“不可告人的隐疾!小姐,怎么办?”小喜崽紧张地扫了小姐一眼,忙又回头追问:“大叔刚才不是说他身子硬朗吗?怎么这会又说他有隐疾了?”
“这”拓跋质迟疑地看了脸色愈来愈差的窦惠后,话就吞吞吐吐的了,不过事到如今,不继续办下去也不成“那种隐疾短时间内不会发作,但会传染给别人,尤其是老婆,有时还没得医。”
小喜崽愕然一惊,一紧张,忍不住就迸出话:“大叔您说的是不是花柳病阿?”
站在那儿始终没吭气的窦惠见言论愈来愈荒唐,终于出声遏止了“喜崽,你愈来愈没分寸了!”然后她铁着脸,旋身面对一脸心虚的拓跋质“承蒙大叔关心,不过我以为这些都是街谈巷语,没几分真切”
“不是啊!好小姐,有没有病我不敢说,但是他真的是红花苑里的常客,我们亲眼见到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突然打住,暗骂自己多嘴!
“你们!”窦惠一愣,恍然大悟,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喔!原来辅国将军也是红花苑的座上宾啊!那就难怪你会为我紧张了,莫非辅国大将军也是暗疾缠身?”
拓跋质见弄巧成拙,心急得不得了!“好小姐,听我说,若你肯赏我这老头儿的脸,就随我走一趟‘仡天府’”
窦惠没叙旧的心情了!她冷淡的说道:“质大叔,能在此地和你不期而遇,看到你和拓跋弟兄们过得安好,就已经令我非常宽慰,我想,还是保持这样就好,况且,此将上京,只是单纯在姐夫家作客而已,三五天就要起程回洛阳,至于成亲一事都还没有说定,就请你别再对旁人提起了。”
话毕,她微低下头,拖着小喜崽,快步饶过拓跋质。
小喜崽的手被掐得痛,不识相地对着窦惠嚷着:“小姐啊!我的脚短,你走慢点”
窦惠当没听见,仍是急匆匆地走着,连过三个里坊,确定拓跋质没跟上来后,才黯然地松了丫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