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离开了日本,以后的日子还会有这样一道影子吹拂着她的心、扰动她的心吗?突然,雪关深深地抓紧了那块碎陶,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敲门声这时响起来,她赶紧把陶片塞入缇花小皮包内。
来的是人稻村,指挥侍者提起她和丽姨的箱子。“来吧!雪关,你丽姨要我们先到大厅等她”
行李运下楼,退房手续已经办妥,送她们赴机场的轿车就泊在大门外,稻村愁眉苦脸的,恨自己怎么样都没能留住荒川丽子。
可是,这也怪不了他,也许丽子都留自己不得几分钟之后,雪关望见丽姨姗姗踏出电梯时,忽然有这种想法。
丽子穿着夜蓝色裙装,斜戴夜蓝丝绒帽子,幽幽蓝影映在义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时吸引了大厅众人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精心施了妆,她不再显得那么苍白无颜了,但那脸上勉强牵住的一丝笑容,却让雪关看了难过,向她伸出手招唤她。
丽子才走过来,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样所惊,雪关顺着她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
就在大厅门侧的一幅日本墨绘底下,牢牢地站了个男人,藏青服色,倾着半肩,也净看着丽子!像是守候了许久
那不是三泽春梅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雪关诧异着,只见丽姨就这么僵着与那三泽遥遥对望,露出一种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泽家的人,”稻村首先出声,他认得三泽,机敏地反应“会有什么事吗?
我过去看看”
“不,稻村”丽子一声叫“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
她走得颤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长的蓝丝裙绊着。过去和三泽碰了头,那三泽也不知跟她讲些什么,表情很激动,说了许多话,有片刻,两人似乎僵持着,最后,三泽走了。留下丽子立在那儿,半天也不动。
雪关和稻村双双赶上前,丽子却骤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饭店。到上车出发,她始终未开口说一句话。
车开上二条通,稻村犹豫地瞄瞄丽子,一句咕哝“如果没有其它状况,大概一个半小时会到机场”丽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时像一面玻璃哗啦啦的碎掉
“我们不到机场”先是急遽地这么一喊,然后,她的声调开始发颤“我们到三泽大宅。”
苞着,雪关看到她的脸,只见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哽哑着嗓子说:“小悠人躺在家里,他、他出了严重的车祸!”
然而,他们见到的铁悠,人是在三泽大宅没错,却不是奄奄一息的躺着。
他坐在一个幽深的紫藤子下,靠住一只石砌的长椅,闻声回过头,一见到他们几个人,他愀然变了色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暴烈的口气,稻村头一个就觉得不悦,瞪大眼望着他道:“你母亲赶来看你,听说你出了车祸。”
铁悠在石椅子后面站起来,两手抓着椅背直叫“谁要她来、谁要她来的”
“小悠,”三泽春梅从那老宅邸里奔出来,汗热的眉毛打着结,急急道:“是我去请太太的,她回来探望你,是关心你”这个做佣人的,显然为了请回女主人,还夸大了少爷的病情,他费了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声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来对我虚情假意!”
雪关老早把浑身簌簌颤抖的丽姨扶持住,忽而觉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里像有条弦绞紧了,绞得欲断。雪关在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异样,心口震荡地扬了头一看
迸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檐影子里,铁舟莽莽站在那里,他那姿态教人战栗,仿佛他从黑暗里来,能把人也带到黑暗里去。
一旦被他带走,被锁入他的世界,绝不会有机会逃离的。
雪关心里一阵一阵的泛起悸动,她一只手本来让丽姨抓着,现在她则反过来也抓住丽姨。抓着缠着,寻找力量,各自抗拒着她们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开了口“你错了,小悠。”
他的嗓声本来过于朦胧低沉的,但在现场的一片肃静里听来,那噪声却近得像附着耳的低呜。
“她会回来,说明了她不是虚情假意,她还是有牵挂的,虽然十年前她那样断然的抛弃了你”铁舟微微笑着,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而你需要她,这么多年了,你内在有某一部分,仍旧是当年被抛弃的那个八岁孩子,始终没有长大。”
“铁先生,不要这样”三泽突然喊了起来,急灰了脸,想阻止什么却无力阻止,对铁舟迸射出两股眼神,竟充满了怨毒。
这人对铁舟有着极深的敌意,当下雪关惊诧的想,而且,为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道理!
紫藤架子那头,铁悠一声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岁孩子的面目在这一刻全暴露了出来,他从石椅子后面歪歪倒倒冲出去
这才露出一条结满绷带,上了板子的伤腿!
只走两步,他砰然一声撞倒在石板径上,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昏厥了过去,白绷带下汨汨涌出血来。
“小悠!”
他母亲骇然地扑到他身边,三泽、稻村也都慌慌张张的围过去。
雪关移了几步,晕眩地停下来,望着溅血的绿草地,草地上的几个人一团的惊乱,她觉得不知所措,举了头看过去
迸廊上铁舟那沉沉不动的身影子,背负着四固的阴暗,四面都像有压向他的重量,终于使得他颤动了起来
然而,颤动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里充塞着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恻怆。
仅仅与他那样的眼神对上一眼,雪关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开了,跟着起了痛楚感。
刹那里,她有个强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情仇纠缠、伤人与被伤,铁舟都是这当中受创最重、最痛的那个人!
雪关在夜半醒来,在寂冷的织花榻榻米上。
纸门拉开望出去,长长的走道那一头还有着灯色,丽姨一定还在那儿,守在她受伤儿子的床侧。
铁悠入夜后开始发烧、梦呓,医生来过了两回。据三泽说,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车祸,抵死不肯住院,这才回家来的。
这件事故,雪关不能不觉得她该负点道义上的责任显然是那晚在樱花公园,她着实刺激了铁悠,他一热血沸腾起来,下一步便决定成为飞车少年,摔断自己的一条腿!
稻村过了黄昏才走。把她们留在三泽大宅,他显得很踌躇,然而,拗不过丽子的坚持。而对于丽子来说,回到京都之后所发生的这种种情节,不论她事先是不是料想过、盘算过,总之,她仍是再度陷进来了,在一个命运里。
正因为朝着一个命运她这样一步步的接近、走来,彷佛那命运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来的。
雪关轻声步出房间,觉得这时候若是过去探看丽姨,对于她和病人都像个干扰。
她本来在铁悠睡房的外室与丽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后才让三泽安排到这客房歇下。
夜凉的迥廊,木栏杆上染着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来得清而寒,雪关独自依着栏杆,忽然心恻恻的,想着这谜似的古都家乡、谜似的事、谜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园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缕谜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进了工作室,那时候医生刚走,铁悠被治疗过,沉睡在镇静剂的葯力里。铁舟的态度出奇得很,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丽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使它们变得与他无关。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裸露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纯熟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
然后,像是筋疲力尽似的,铁舟往旁边一座旧陶缸一坐,脱去一只粗麻手套,用两根手指直揉着眉心。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终于告了一段落。
雪关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窑里的东西?”
“还早,”铁舟回道“烧窑的时间长,等它冷却的时间更长,急着开窑,釉面受冷会龟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会碎掉。”
她凝视他,突然,诘间似的道:“你对窑里的作品没有把握吗,铁先生?”
铁舟抬头,眼里带着惊讶之色。这深夜不眠的少女,这样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的内心的?
久久他才承认“我花了几个月的工夫亲手造这座窑,已经烧过六窑了,还是摸不到它的脾气,今晚这一窑”
话便断了。铁舟丢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开去。
今晚这一窑,承载了更多震荡不宁的情绪雪关默默地替他把话说完。
铁舟没有离开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从缸里挖出土团,在那方老樟木钉成的长条大桌上揉起土来。
彻夜烧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渍渍橄榄灰的麻裤子,双袖高卷,长发覆下额来,却覆不去额心焦虑的颜色,那是等待开窑的紧张内心,也许更掺着一层对发高烧的儿子暗暗的记挂
雪关豁然之间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选择让自己面对窑火的煎熬,是因为他也同样需要熬过这一夜,如同铁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脚边,看他手与泥相和,百数十遍,一记一记的揉搓,那团土在他手里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她低呼起来“菊花,土里有菊花的样子!”
啪地一团泥巴丢到她手上,铁舟对她说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匀就会有菊纹。”
这下机会来了,证明她果然笨手笨脚的!任凭她怎么卖力学习铁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终情愿是团泥巴,不肯被塑,导致这位挫败的少女陶艺家发出了怒吼。铁舟好笑地瞄她。“你错在两手同时出力,”他移到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握着她两手背“这样,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换另一手”
何其温柔周匀的动作呀!没有多久,雪关便惊喜地叫起来“啊!它出现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里张开来不!是铁舟的手
和着泥水,结实漂亮的手引导着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铁舟的整个人,那微温的胸口、柔软的腰身他的一双胳臂轻拢着她,隐约像个拥抱。
雪关偏过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阵蜜糖似的感觉泛上她心头,她就像要往后跌入他的怀里了。
似乎铁舟忽然觉察到什么,很快放掉雪关,走开了几步说:“时候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屋子去吗?”
“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和你一起等着开窑。”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词,转身又进窑场去了。
雪关在长桌边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席子斜坐下来,手里依然捧着那菊花团,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里感到很恬静。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时,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斑窗,她脸上有薄亮的阳光,她像被什么声响惊醒,一时间有点恍惚,不能分辨这该是什么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声响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与瓷凄烈的尖叫
雪关从草席上翻身而起,摇摇撞撞地朝着方门奔了去。
铁舟戴着粗麻手套,执一把长钳,那窑已经开了,他勾出一只灰釉瓶来,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对准后门举起来
后门敞开着,望出去是爬满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开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儿。
“不要”雪关叫着跑上前,拉住铁舟的袖子“不要就这样打碎它们!”
铁舟回过头,脸上满是失望郁愤之色。
“你不懂吗?这一窑我又失败了,烧出这些有瑕疵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留下来!”
她或许不懂,但是看着铁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他砸碎自己的心,雪关为他舍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处,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气、用了心烧出来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急着,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残缺之物,都有残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样。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们的意义,至少至少暂时留下它们!”
铁舟定定的看着雪关,她两眼清盈地泛着的是泪光吗?这女孩竟为他这点不值一顾的东西流眼泪?铁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闭目,但觉得雪关的身子轻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头看见她那极其可爱的唇型瑟瑟颤着,他好似朝着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双唇迎着他而来,是雪关搂住了他的颈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涩的,却蓄满了惊人的力道和热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里,铁舟只觉得他完全敌不过这少女。
女孩瞬时停下来,微红颊色,迷茫地看着他,忽然迸出一句话“那个伤口”
她的喉咙颤了颤“丽姨胸前那个伤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伤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里有一道光暗下来。
“我是伤了她”他说了话。
半天她都没动,一挣开他,便一直倒退到后门,眼睛始终看着他。然后一旋身,她飞也似的跑走了。
雪关跑过松与杉错落的林子,跑过阴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脑地冲入屋里的长走道
在这一刻里,她彻底明白铁舟绝不是恶人一个恶人不会像他那样的承担过错,那样的饱含痛苦,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或者根本不曾做过!
“丽姨”
外室波浪绘的纸门半开着,丽子在黑彩几前抬起头,雪关扑到她膝前,揪着她紫蒙蒙的绉麻裙子低喊“我喜欢铁先生,丽姨我爱上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