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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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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腾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出现。

    斑腾云一向是个冷静沉着的男人。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接受过考验老天安排让他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双双暴毙在屋里的一幕。所有人称赞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持,或许这样,他们才不必过度赔上自己的同情。从此以后,坚强和自持成了高腾云的人生态度。

    他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内在那一个“他”那个忧悒、失落、无助的“他”从来没有冒头的机会。高腾云不让“他”出现,以为能够牢牢压制住“他。”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斑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斑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斑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视不了?贤纷友柿搜剩懿桓市模苁断唷?br>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经的人生路,走了。

    斑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条人命。

    斑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门,过了大街,一路人车纷至杳来;这个社会一向拥挤得使高腾云觉得不快乐。

    他依然赫赫然跨入了报社大楼,没有让不快乐阻挡什么。

    警卫正和一名时髦女子调笑着,忘记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腾云从他身边走过去,笔直朝电梯去。警卫却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背后叫道:“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

    斑腾云回过头,脸上一抹笑,冷峻的。

    “贵报有篇报导写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达敬意。”说毕,他闪身进入电梯,不能对方有反应的余地。他估计他上编辑部,找到那记者,把他杀了之后,还有余裕时间离开现场。

    掉转身,才发现有个女孩缩存电梯角落,抱着公文袋像抱着盾牌,显现出一脸的害怕。

    她是该感到害怕,和她一起关在这电梯间的,是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是圣诞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帮忙。“告诉我,编辑部在哪一楼?”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楼的钮,没有去安慰这个吓得都结巴了的女孩,因为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

    他常常连要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六楼的编辑部沸腾得像个蚂蚁窝,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也像群蚂蚁,一忽儿冲来,一忽儿跑去,但是高腾云怀疑蚂蚁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逮住一名卷着袖子,把笔架在耳上的瘦个子,报纸一横到他鼻尖,问:“写这篇报导的记者在哪儿?”

    这瘦子天生一张青苍的脸,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神经贸的发起抖来。这会儿他却一僵,上下觑高腾云一眼他在报社好夕混了几年,人也算灵光,现在他该怎么办?这陌生男子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分明是上门找碴的。报馆被人找碴,也不是头一遭,但是别人举标语、丢鸡蛋,这人却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从大门杀上来的,他身上全是血迹!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来,他同事会吃大亏,如果他不说,他自己会吃大亏!瘦子正值天人交战的一刻,后头忽有人问话:“什么事?”

    这回来的是个阔脸,瘦子马上放弃内心的道德挣扎不能怪他,是阔脸自己送上来的。他手一指说:“呃,就是他。”

    斑腾云逼向阔脸,一双浓眉如山雨欲来的黑云,令人惊慑。他揭起报纸,沉声问:“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是你写的?”

    阔脸很有危机感,马上往后退,一边提防对方的刀子,一边表明“这这是集体采访的新闻,我是召集人,挂个名,稿子不是由我执笔。”

    “那么是谁?”

    “先生,你”“我问你,这篇报导是谁写的?”高腾云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来。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斑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那一头。

    她喊:“你们这是在干嘛”

    话未完,她突然见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个男子,他的脸庞映入她瞳心,顿时间轰然一响,不知是响在脑海,还是响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人感到眩晕,摇摇颤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恍惚中,她惊异自问:这个男人是谁?哪里见过?为什么看到他,她有一种有一种上辈子就和他相识的感觉?她喘着息,对抗那种昏眩感,竭力张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态十分严峻,浓眉底下嵌着深陷的眸子眸里藏有许多心事。他的眉宇极具英气,却敛着一般沧凉感,他身上一种特别的、凝重的气质,加上那一身肤色,像个落难的中东王公贵族他究竟是谁?高腾云有一?那感到非常踌躇他认识的人他一定认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这份自信。他肯定不认识她,但又为什么觉得“认得她?”这似曾相识的感受,带来一阵阵不安、悸动的情绪。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种近乎是畏惧的口吻问他:“你你是谁?”

    他没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他扬起手中的报纸“山地悲歌”那版面对着她。“写这篇报导的记者。”

    女孩闪动的眼睛蓦然张大,一口气由她唇间倒吸回去,原来明媚的一张脸变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后头猛向她挤眉弄眼,做生死攸关的暗示,但是她没搞懂。

    然而就凭这股气氛,这女孩的表情,高腾云却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写的。”

    整座办公室里的呼吸声全告中断,好像再也没人需要氧气似的。

    斑腾云也移二步。现在两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细,也更心悸。高腾云若把手举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脸颊、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写的,是吗?”高腾云的声调异乎寻常的柔和,怕惊动什么似的一个心虚的人被人这样问话,是要感到惊心动魄的,但这女孩只是一脸茫然的颜色。

    斑腾云对她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迫至她跟前,两人显出了一种差距颇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还是她太娇小。

    他轻扬那张报纸,上头依稀还有个泥灰色的脚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吗?山地乡这些人自食恶果,是吗?因为他们贪婪、无知、粗霸,要钱不要命,所以他们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园消耗掉了、腐蚀掉了、毁灭掉了,最后,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发,大地反扑,二十二条人命,一切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活该倒楣,是吗?”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来的力道,都是摔向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骤然变了色,一阵白过一阵,哑声说:“我我不是这么写的。”

    “但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达的,所谓山地乡的内幕、原住民的实况。?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浮面肤浅,以偏概全,?能表达的也只有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颤意;她那对眼睛迸着不自然的光亮,玲珑的眼圈儿变得红红的,拚命的眨动,好像含住了两眶泪,竭力不使它们滚出来。

    这男人在指责别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吗?这些话在于他或许只是泄怒,可是加诸一名新闻工作者身上,那是毁灭。

    为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她上山下海,废寝忘食,读资料、访专家,汇整小组所有采访稿,自认尽了心。稿成之后,采访主任也表嘉许,-切因为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上线的机会,她的第一篇采访报导然而这火腾腾的男人赶尽杀绝的说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告诉?,?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也要有一点人性在里面!”

    这女孩脸上有的一丝血色,终于也荡然消失了,忽地她双眼一闭,咕咚一声高腾云眼睁睁见她就在他脚跟前昏倒下来。

    他还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个前一刻还鲜蹦活跳的人,活生生骂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声诅咒起来,到这地步也很难判决,是这女记者还是他自己比较罪过。

    他把手上的刀子随便往一张桌子扔下,蹲下来纯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脉息。她皮肤的温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问题。

    他把女孩抱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一群人还打结在那儿,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气,吼道“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躺着的吗?”

    这群中蛊的人这才有了行动能力,纷纷让开来,把后面一扇门推开。

    “到会议室来,会议室有沙发。”

    斑腾云将那昏过去的女孩抱入会议室,小心放在一张橄榄绿的沙发上,拿垫子垫高她的足部,解开她的衣领好通气。

    众人在后七嘴八舌的当儿,高腾云的态度倒很冷静。果然没多久,那女孩轻轻呻吟了起来,眼皮颤瑟,睁了眼,有点恍惚,软绵绵地看着他。

    “现在觉得怎样?”他用职业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没没力气。”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对。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质问。

    “昨天晚上到到现在。”

    “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奶妈一样的?滕h/p>“没没有时闲,有太多新闻要跑”

    后头有人抢着说:“我去冲杯咖啡。”

    “最好弄杯热牛奶来。”高腾云命令。他又回过头来责备这女孩“?搞不清楚轮胎和人有什么不同吗?”

    她十分茫然。“轮胎和人?”

    “轮胎不需要吃东西,人需要。”

    她挣动起来,大约是想到刚才这人强悍的一番话,记起了要委屈,于是脸垮下来。这男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尽会骂人吗?她颤道:“我我不是新闻技术员,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没良心!”

    斑腾云望着她苍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怜的脸,她的双唇虽也成了粉白色的,依然显得柔软而饱满、含苞待放着。而一道污痕还在翘翘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气,那股懊恼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如果他还有一点人情味,这时候就不宜再痛批这女孩的不是,再说也许他痛批这女孩,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有权利。

    现场出现片刻的宁静,静得有些紧张,陡然沙发间响起一阵细利的铃响,女孩挣扎着要起来。“稳櫎─我的行动电话响了!”顾不得自己手软脚软,急急要接,就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哪知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只大手将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说着,他从铁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听片刻,脸色似乎又更阴沉了些。“我马上回去。”他对电话里说。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会见,那双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绪耸动。

    “好好吃点东西。”他交代着。很奇怪,他这句话里彷佛含有一种温柔感。

    她怔怔望着他,轻颤着,觉得认识他,觉得想哭了。

    斑腾云从沙发边站起来,准备要走,却突然被人自后一扭,一把手铐铐上他双腕,他掉头一看大门的警卫正喳呼着,要同事将人犯抓牢。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腾云诘问。

    “你携带凶器闯入报社大楼威胁员工,我们必须把你交给警方处理。”

    “你们必须把我放开!”他怒道“不要耽误我!我还得赶回工作岗位去救人。”

    警卫上下觑着他,对他一身的血迹和狼狈讥道:“哈,说你去杀人还比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来。“我看你的举止行动,还是二百年前未开化的生番”

    这句话是一刀插在伤口上。

    斑腾云勃然大怒,他那坚硕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这个用最蠢的方式来得罪人的汉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张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当一声落了地,碎裂四射,众人惊叫着散开来。

    騒动中,忽有一个苍厚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会议室来了位长者,满头银发,服装整饬,富有威仪地在口中叼根烟斗。

    他是本报的大老,社论的主笔,在报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声说:“高腾云,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里有人诧问:“周老,您认识这个人?”

    “认识呀,还很熟呢!他是大观纪念医院的外科医师,我太太还是他的病号。”

    周老把高腾云送到报社大门。

    斑腾云终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报社惹了麻烦。”

    这位长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回医院去吧!急诊处等着你呢。”怡然吸一口

    烟,目送他过街。

    斑腾云三脚两步赶回医院,重新走过下午拾获报纸的长廊,不禁苦笑在报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够把情绪埋藏在内心,像今天这样激动的表现,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种不妙的预感,这失常的现象,似乎不准备到此为止。

    很快他那预感就得到证实。

    一脚踏入急诊处,这一向是病急惨慌的地方,他先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转,未见处理。

    他蹙眉询问在场的医师,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覆:“要先正确诊断才能处理。”

    斑腾云只觉得一股气冲上来,这些人到何时才能学会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儿叫苦,难道他们真的无动于衷?他插身过去,自然动作不十分斯文,看过病人,命令道:“这人没有明显的外科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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