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样子,准备在村子了此一生吗?王娟,没有看见吗?村子的青壮年逐个离开了,他们去了繁华的城市闯荡,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对你来说,这就够了吗?你那花布的碎衣服,怎么还舍不得扔掉,留置今天?你那灰色的布鞋沾满了柴草,你曾说等我们的生活有所改观,你一定买裙子摇摆,还要买鞋柜里那双红色铮亮的靴子,你完全忘了吗?还有你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你说过,待你长大,第一个先要烫先要染。此刻,你的模样与你所言极不相称,还与以前判若两人?你一直渴望的那身华丽的衣服和那双漂亮的靴子呢?你一定在想入非非了,要不然你怎么剥着棉花,嘴角都在微露笑意?风,柔柔的,云,淡淡的,你这副恬静的画面竟使我不忍心打搅,我怕打破你沉醉的心,我怕一不留神破了你的美梦。
小心翼翼走开,放眼望去,是邻居文选伯家。老屋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窑顶上的酸枣树孤零零地摇曳,空荡荡的院落只有几只燕子的鸣叫。当年,他和父亲在队里黑咕隆咚的窑洞认命会计,麻利的算盘,苍劲的字迹在我们方圆八个村子无人能及。每有人提起他们,小小的村子沸腾着,人们无不为之自豪。文选伯那时半开玩笑问父亲,何时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何日能用上计算机电脑?父亲乐呵呵回答说,会的,能的,要是快的话五年八年,慢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头发白胡子长抱孙子
盼望着,盼望着,文选伯终于在有生之年,等来了灯火通明的楼上楼下,电话电脑。可我引以为荣的父亲却独自去了天堂颐养千年年后我弟结婚,文选伯来家看望,手里拉扯孙子,怀里抱着孙女。母亲哽咽着,指着父亲的遗像对文选伯说,同伞不同柄,同人不同命,说来说去,父亲没有福气,也没有机会享用文选伯凝视着桌子上掉了漆的木制算盘,轻叹一句:看不透的世事哪!继而又说,人和人没法比,也比不起,好在儿女们过活的不错,知足吧。看看他的哥哥,死了也未能回家入土。
母亲明白,文选伯说的是他的哥哥,我们幼年叫他文学伯。他是村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不但吃上了公家的饭,且进了政府机构。去年因心脏病突发,医治无效,弥留之际求助亲人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回来。他死前的愿望和父亲一样,躺进父辈们耕种了的那片旱塬地,守候在父母亲身边,尽一下生前未能尽到的孝道。事与愿违,文学伯没能如愿,市里根本不放行,孩子们也不同意。可怜的文学伯死不瞑目,最后带着遗憾被火化。听说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他嘴里仍然断断续续念叨着,父亲,母亲,孩儿想您们,回家团圆
不经意抬头看,到了对门大妈的门前。靠着墙壁垒砌的猪圈,堆满了一垛一垛的柴禾。不用说我也心知肚明,那堆草垛不归大妈所有,是邻居暂放的。紧挨着整齐的柴禾旁,是苦难年月救人命的槐花树。大伯早年死后,大妈入住出嫁的女儿家。母亲经常提起,她下地时,我和妹妹的吃喝拉撒就全靠吃商品粮的大妈管。那一朵朵,一簇簇的槐花做成的面疙瘩吃了不知有几年。可想而知那时的艰难,没有面,大妈偷偷把粮票塞给母亲,没有水,从大妈院子中央的窖里吊,要知道,窖里的水可是大妈儿子套着牛去几里外的邻村出钱拉的。至于紧缺的粮票,是大妈的小女儿在学校的灶上省下来的。
面前的槐花树叶落枯黄,树身出现多处裂缝,浓黄的浆汁也顺着树身留下。触景生情,眼窝禁不住热起来。隐约还能记起大妈眉目清秀的尊容,还能记起她用钩子钩槐花的姿势。门口的小木凳,大妈依稀仿佛端着簸箕,用手不停地挑拣着,除去坏掉了的残枝败叶。两年前的严冬,年迈体衰的大妈步行几十里,专意来家看我。她说了一句十分平常朴素的话:人老多情,不知我们想不想她,反正她想我们了。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面对大妈如此“举动”竟难受的说不出话。我是晚辈,本应前去看她,怎能让她老人家看我?这份感激,这份真情,我今生恐怕无以为报,只好铭记于心。
转身走的片刻,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一走,又是一年团圆日。而今再现在我们眼眸的,是令我们揪心不已的那把生锈的铁锁。
村东头的坡下,那棵老榆树依旧高高矗立,威武的像个大将军。坡上,尘土满天,和我们小时候一模一样。农忙时节,全村人忙忙碌碌,争分夺秒,从坡上坡下穿梭来去。父母更是无瑕照顾我们,只得哄骗我们说买水果糖,一会就回来。童真的我们一等便到天黑。每有人经过,我和妹妹可怜巴巴蹲在脚地上,全然不顾尘土的飞扬,瞪大眼睛一对对辨认——看是不是我们熟悉的面庞。要是碰到叔伯婶娘,或者堂兄堂姐,我们迫不及待追问,见到我们的父母了么?他们回答我们见了,但却绝口不提买糖的事。待父母归来,我们哭着翻父母的裤兜,一个劲问买到糖了吗?许多时日,父母忍俊想笑,可却笑不出来,我们脸上沾满的尘土令父母既心疼又心酸。
次数多了,我们长了记性,得知谁家的地离我们家不远的消息,我和妹妹就会紧跟在架子车后面,任双脚被沉厚热滚的尘土烫着也无所谓。爬坡翻沟,攀壑,上崖,在岁月一天天的催促下,我们长大成人了。旱塬地的柿子,枣园,核桃再也吸引不了我们,好奇的我们开始打探村子以外的世界。翅膀硬了,能飞翔了,当我们在忐忑不安中出嫁后,心里却没有了先前的兴奋。
时光荏苒,出嫁十多年了,不在意身边的拥有,却刻意回首,找寻过去的美好。习惯了爬坡进村,习惯了从坡上向下眺望,习惯了遍地的薅草,习惯了那一声声亲切的叔伯婶娘们,习惯了那种善意,淳朴,自然,和谐的氛围。一拨又一拨的人经受了生离死别,尽管村庄荒芜,渺无人烟,但我们还是趁着节日的气息,携带着我们的爱前来回家,团圆。因为一直以来,我心里储存着家乡那轮月,也坚信,家乡那轮皎洁的月会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