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下过几丝微雨,就渐渐地黑了。路灯分外明亮,使这个城市永远处在不夜的世界。一丛冬青在愈来愈冷的风中轻轻摇曳,叶上有微雨留下的水滴晨露般坠落,吧嗒吧嗒有如絮絮的诉说。残存的雨滴从上面的叶滚到下面的叶上,然后很不情愿地跌到地面,消失于无形。我仿佛觉得这水滴有点象什么人的梦想,是谁的梦呢?
我的车停放在冬青旁——是辆警车。我得去接一个同事,于是一揞车钥匙的按钮,车门一声脆响解除了封闭状态。这时忽然从冬青后面站起一个人来,他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并且显然是藏身于黑暗中等待我的到来,以至我紧张得后退了一步,并作好了格斗的准备。
我在灯光下首先关注的是那张青春的然而很憔悴的脸,带着明显的饥饿与疲惫,这使我的紧张很快变为关切,与他进行了一番简短的对答。他的要求很低,只需要三元钱,要钱的目的是为了去十几里外找他一个同乡。他从很遥远的内陆乡村到这座海滨城市来,象许多年轻人一样怀着淘金梦。然而他似乎来不及进入梦乡,刚踏进这个城市就遭遇了劫匪,变得两手空空。他的目光是那样纯净明澈,象遥远山乡的一股清泉。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假如他是行骗,大可不必蹲守黑暗等待一名警察的到来。而他竟在冬青后等着,尽管不知他等了多长时间,但他显然是出于一种对人民警察的信任,才守在这警车旁。我打算给他几十元钱,连忙掏口袋,却遇到从未有过的尴尬——我口袋里原本是有钱的,却不知遗失何处,此时囊中居然一文不名。
我看着冬青叶上的水滴,那一滴一滴跌落的,不正如这小伙子的梦想?他原来的梦想大概还不是这般小水滴,而是一场豪雨——能够一洗贫穷困顿的豪雨。他的到来,原本想挣到足以发家致富的财富,但罪恶的魔爪撕裂了他的梦想,在这个欲雨少雨的夜,他创业的豪情壮志一变而为三元钱的乞求,而我,连这点最微薄的希望都不能满足他。
在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们满怀希望而来,每天又有数不清的人们失望而去,他们的梦想都象那小水滴一样透明而简单,然而许多晶莹的梦想都消失在他们不愿消失的地方。在那些遥远的无限广阔的地方,更多的梦想正倚着柴门蓬勃滋生,而不管那梦是美丽的朴素的,多数会随风消散,没入无奈的土地。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遇到如眼前这小伙子一样的寻梦人,他们的梦过早地破灭了,他们原想改变贫穷,结果却是想回到贫穷都万分艰难。他的乞求是一份能够帮扶他重返贫穷的善良,这种善良我原本是有的,并且通常都能慷慨地赠予。我的同行们比我做得更多、更好,在这个充满铜臭的地方,有钱人很多,但钱和善良是不成正比的,因此去路迷茫的人们更相信警察。而在罪恶丛生处,人们受到过多伤害后,似乎只有直接的善良的赠予才是警察唯一的荣誉。
这小伙子刚受过伤害,他十分渴望一份善良的慰藉,因此尽管我在口袋里没找到一分钱,仍然不忍放任不管。我动员并送他到求助站,帮他办好登记手续,安顿好后才驱车他往,心思在这个繁华都市的霓虹灯下变得一片冰凉。
小平先生改革开放的初衷,是指望先富起来的人们帮助贫穷的人们脱贫,从而实现社会共同富裕。而事实上人之初的善良多半在钱财的积累过程被腐蚀消耗,等到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一部分善良也就基本丧失了,只剩下奢侈与阔绰,以及对穷人的鄙夷。
我又想起那丛冬青上的小水滴,这一夜,有多少水滴跌落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又有多少灯红酒绿的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