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中国诗坛上最热闹的一个时代,要说还有孤独的诗人,人们大概都会想到贾岛和孟郊。“郊寒岛瘦”留给人们的印象,都是踽踽独步,苦苦行吟。然而千秋中华,历代文人雅士们各有其群落,贾岛孟郊亦不例外。孟郊不过是日子过得寒酸些,文朋诗友间唱和不绝,谈不上孤独。而若说贾岛孤单,便不会有“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的神奇经历。他偶得一句“落叶满长安”正骑在驴背上苦思下一联,不意冲撞了京兆尹刘栖楚的队伍。如果说刘栖楚算不得好诗人的话,那么他为了思考“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那个“敲”字是用“推”还是用“敲”更合适,因此冲撞的吏部侍郎韩愈,则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是名贯古今的大文人和大诗人。至于唐宣宗微服出游法乾寺,偶然翻看了他的诗稿,被他一把夺过,还加上句“你也懂这个?”气得这个爱写诗的皇帝一辈子都没给他个象样的官做。贾岛孟郊在那个时代有的是良师益友,绝不会真正孤独。而孤独的诗人也确曾有过,那就是唐宋盛世的先驱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从这首流传千古的登幽州台歌,我们当可以看出诗人孤独遗世、独立苍茫的落寞情怀。
陈子昂二十岁进士及第,在政治上拥护武则天。他在二十九岁时曾向武则天上书答制问事八条,主张轻刑罚、用贤才、纳谏士、赏功勇、减徭役,提出了许多符合百姓愿望的主张。但武则天当时忙于称帝改制,有自己一套施政方针,不但没有重视陈子昂这个文学小臣的意见,反嫌他上疏议政太过多事,罢了他的职。几年之后陈子昂重新出仕,又因曾随左仆射乔知之北征并结为密友,牵连进乔知之一案,陷于狱中。出狱后在洛阳任右拾遗。当时东北边境上住着契丹人,虽然势力并不强大,却是潜在威胁。武则天时,镇守东北的松藩总督李尽忠背叛朝廷,企图割据,契丹人便乘机举兵南侵,连陷幽、冀、营三州。通天元年,武则天选派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草包军事统帅武攸宜领兵北伐,陈子昂也随军北上,任参知军事。武攸宜根本就不懂军事,才一接敌,便大败亏输,先锋王孝杰全军覆灭。陈子昂屡献破敌策,武攸宜概不理睬。而敌人来势汹汹,不容坐视;陈子昂便请分军万人为前锋,以阻敌势。武攸宜这次不但不采纳他的意见,还将他降职处分。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子昂偶尔登上了幽州台,放眼河山,极目苍莽,便有了纵临千载、旷视四海的无穷感慨。
诗人孤独于幽州台上,放眼山河,思绪万千。他心中到底是忧虑大唐社稷还是感伤文化的萧条呢?在这蓟北幽州台上,他或许想到了大破齐军的燕国上将军乐毅,或许想到了北征乌桓临石观海的三国豪雄曹操,而他在武攸宜帐下,竟无用武之地,英雄已远而前途渺茫,那份旷世的孤独,自然就凝成了震撼千古的力作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免不了有对时世的感伤,但也有诗人对诗坛污浊的憎恶。诗人看不见前古贤人,古人也没来得及看见诗人;诗人看不见未来英杰,未来英杰同样看不见诗人,诗人所能看见以及能看见诗人的,只有眼前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沉迷惨淡、生气寂然的时代,初唐四杰在诗坛上吵闹了一阵,什么也没留下就悄然离去;与他同代的张若虚留下一篇春江花月夜后也悄无声息,没有在理论上对诗歌创作进行任何的探讨;盛唐群星璀璨的诗国胜景他又无法看见,李杜元白以及王维、高适、岑参等诗坛梁柱那时还一个都未曾出生。而眼下宋之问与沈佺期之流都干了些什么?都写了些什么诗?不过是些吟风弄月邀媚取宠的应景之作。在盛唐与初唐之间,只有他陈子昂一人为改变萎靡诗风冲冲杀杀,只有他一人在单枪匹马地鏖战“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诗人只有雄心和宏愿,没有盖世神功,他不是独孤求败,也不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他在与堕落的宫廷诗的斗争中多少有点显得力不从心。“天地悠悠”人生短促,每念及此,怎不“怆然涕下”?短短四句,有如阵云深拥、万幕不哗,是何等的深沉抑郁!复如千林振响、万马奔腾,又是何等的悲愤激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孤高一世、上下求索的独行者,也看到了一个百感交集、心事茫茫的感伤者。毫无疑问,陈子昂是诗坛上的孤独大侠,他一人一剑,在初唐与盛唐之间继往开来,依靠挚著的追求、依靠高昂的战斗激情,终于用理论和实践清除了宫体诗的浑浊污垢,开辟了通往盛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