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挤在所剩下的一间破屋里。那被大雨淋垮的两间屋都没办法盖起来,哪里还有钱上学呢?我看着面黄肌瘦的母亲和背已经微驼的父亲,再瞧瞧那倒塌了的断垣残壁,心里充满了悲哀。我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该分担家庭重担的年龄了,虽然自己才十五六岁,但姐姐已出嫁,下面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还小,自己就是老大,我感到了老大的责任。于是我对父母亲说:“爹,娘,我不上学了,留在家里也好减轻一点你们的负担。”父亲听后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下“叭嗒叭嗒”地直抽叶子烟。母亲听后先是一愣,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不用你留在家,你的好心爹娘知道,这就够了。”我连忙说:“可家里这样困难,我怎好?”母亲马上打断了我的话:“你别说了,爹娘只盼你好好上学,努力读书,学好知识和本领,将来好为国家出力。别像你爹娘,一辈子不识字,没有一点本事。娘和你爹早就商量好了,决不屈了你的才能,这个学你能上到啥样,爹娘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到啥样。”我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可我们家哪有这笔学费啊?”只见母亲转过身去,走到她和爹睡的床边,掀开床上的席子,又扒开下面的谷草,从最里面摸出一个土布袋子。母亲将土布袋子递给我,叫我打开看。我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颤抖着的手打开了这个布袋,里面露出了一堆钱,除了几张一元的,其它的都是角票、分票或硬币。我看着这一堆学费,直想流泪。很显然,父母亲早就为我想着这一天了。
当然,我的高中生活是非常艰苦的。我的全部伙食费都是从父母亲的血水中挤出来的,是从全家人的嘴中抠出来的。上高二时,一次我回家拿伙食费,母亲很歉意地对我说还没有操办好,叫我先回学校去,让父亲第二天把伙食费给我送到学校来。可我回学校后一直四、五天过去了,仍不见父亲的身影。学校停了我的伙,我焦急万分地赶回家去。到家才知道,我回学校的第二天,母亲把家里养的两只兔子和两个老南瓜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为我筹集伙食费。到集市虽然只有三、四里路,但由于母亲身体一向很差,重重的两个老南瓜和两只兔子压在她的背上,行走起来就非常吃力。来到离集市不远的一片洼地前,因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洼地里积满了水,到集市去又必须经过这片洼地。母亲本来是很怕下水的,但想到我急需伙食费,于是就咬咬牙,脱了鞋,挽起裤脚,向水里踏去。到了洼地中央,母亲忽然一阵猛咳,身子一晃荡,脚下一打滑“扑通”一声跌入水中。要是换了别人,很快就会爬起来,但母亲却在水中挣扎了好一阵也爬不起来。后来其他赶集的人路过这里,才帮忙把母亲拉起来。劳累加上水淹,母亲就这样病倒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不禁伏在床沿上呜呜大哭起来。我不忍心母亲再为我煎熬,我说:“娘,我要退学!我不能再这样折磨您了!”母亲却伸出枯枝一样的手给我揩去眼泪,说:“傻孩子,退学有啥用?你咋又忘了我平时嘱咐你的话了?你就是整天守在娘的身边又能怎样?难道娘的病就能守好了?孩子,熬下去吧,一定要熬下去!要把眼光放远一些,一定要好好地上学,用不着牵挂家里。”我看着形枯容槁的母亲,更加明白了母亲对儿子的一片苦心。我不能自己地又一次伏在床沿上呜呜大哭起来。
在“文化大革命”中,母亲曾有一次惊人之举,令全村的乡亲们对她肃然起敬。我那时已经参加工作到了成都,是后来听弟弟给我讲述的这件事。
一九七一年,由于受旱,我家两亩自留地的庄稼全被旱死,颗粒无收。没想到闲了一年的土地就像疲惫的人经过歇息后蓄满了力量一样,到了一九七二年,麦子长得出人意料的好。麦子抽穗了,扬花了,灌浆了,满仁了,泛黄了,硕大的麦穗齐刷刷的,满地密密麻麻的,煞是逗人喜爱。母亲每天往地里跑几趟,回到家里总是笑。弟弟说从没见过母亲有这么多的笑。一家人都盼着麦子早日收割,好放开肚子吃几顿。
说来也怪,不知为什么那年全村各家自留地里的麦子都长得特别好,惟独生产队的长得差。收割的日子到了,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在村里蹲点的一位公社干部说这是搞资本主义,要将各家自留地里种的麦子全部充公。这消息一传开,全村就像炸了的兵营,人们先是惊呆了,尔后便震怒了。
这天,那蹲点的官儿带着几个人,最先来到我家自留地边,准备割我家自留地里的麦子。母亲正在家里,听到消息后,急得立即抓起一把镰刀,飞快地奔向麦地。她来到那伙人面前,本能地伸开双臂将那伙人拦住。那官儿叫母亲让开,母亲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动也不动。那官儿恼了,手一挥下令道:“割!”还没等那伙人弯下腰去,母亲突然怒吼道:“看谁敢割!”她猛地将镰刀高高举起,钢浇铁铸般地立在那里。微风吹着她满头长发,宽大的衣衫在她干瘦的身躯上不住地抖动,憔悴的脸庞已气得苍白,眼里闪着骇人的光。谁也不会想到孱弱的母亲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凶,这样威武不可犯,俨然像一个披发仗剑的天神。母亲的确是愤怒极了,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粮食,保护劳动果实,更重要的是劳动者心灵深处那种神圣的东西受到了践踏,受到了亵渎。母亲指着那官儿喝问道:“资本主义?你整天蹲在村里吃我们喝我们,一天三顿饭,顿顿好米好面、鸡鱼大肉,连嘴巴都吃得流油了,也不是资本主义!轮到我们社员能收点粮食、吃上几顿饱饭,就是资本主义了?你安的什么心?这是哪家的理?”母亲声音嘶哑,字字带血,又继续吼道:“今天谁敢动我地里一根麦秆,我就和他拼了!”围观的人群里也发出了一片愤懑的附和声和喝斥声。那官儿被震慑了,在盛怒的母亲和人群面前退缩了,众怒难犯啊!
事后,乡亲们都为母亲捏着一把汗。幸好多亏了当时的那位公社老书记,硬撑着把这件事给抹平了,母亲才没有受难。全村每家每户自留地的麦子都保住了,乡亲们皆大欢喜。
母亲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当漫长苦涩的生活即将结束,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的时候,母亲却患了肝癌。她的病是一九七九年底确诊的,当时我们兄弟姐妹完全惊呆了,瞒着母亲哭作一团。母亲的病一发现就已经到了晚期,明知治不好了,但我和爱人还是把她接到成都治病。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稍安一点,对母亲的大恩大德才能报答一点。在成都我和爱人除了带母亲到四川医学院和四川省人民医院治病外,还带着她到处游玩。一辈子都厮守在家门口的母亲,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因此我想让她尽量开开眼界,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风光。并不知道自己病情真相的母亲,在游玩中常常像孩子似的惊诧不已,有时甚至高兴得手舞足蹈。看着她这样,我和爱人也就陪她一个强装的笑脸,而心里却比什么都难受。
在成都只住了三个月,母亲非要回去不可,我便只好把她送了回去,自己又匆匆赶回成都上班。
一九八零年麦收过后,母亲病情恶化,弟弟发来电报,要我赶紧回家。我到家后,见母亲已经完全不能起床了,她身上的肉好像已被骨头吞吃光了,只剩下一副突出的骨架,那是真正的皮包骨头。母亲见了我,艰难地微笑了一下,要我把她背到院子里去,我含着泪照做了。初夏的风徐徐地吹着,树木一片葱绿,刚收割后的土地光秃秃的,显示着它原有的贫瘠,同时也透露出已开始到来的生机。母亲要我把她放下来,让我和弟弟搀扶着她。她在院子里久久地立着、望着,那神情分明是在深思。最后母亲回转身看定了我们家那低矮的破草屋,发出一声长长的撼人心魄的叹息,便叫我背她进了屋。从此母亲再也没有起来。母亲寿终时是睁着眼的,脸上布满郁郁之情。这年母亲五十七岁。
母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深深明白母亲临终前看着破草屋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的含意,她决不是悲叹自己生命的完结,也不仅仅是感叹自己悲苦的一生。是什么呢?——这是母亲在怨恨自己,怨恨她没有本事,拼命挣扎了一生也没有给子孙们带来富裕。
我想到这里,胸中就一阵揪心的疼痛,我几乎要喊起来:“这怎能怨您呢?我的母亲!”
母亲,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您已在我心灵深处建起了一座丰碑——一座品质上、人格上、道德上、信念和力量上的丰碑。
母亲,我可爱可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