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老家,那是一个位于剑门关与嘉陵江之间的深丘地带。实在说不上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十年九旱使这里的乡亲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幼小时就从父辈人那里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家乡唯一不缺的就是石头。
许多地方一旦挖去三二尺表土,便露出片片天生地就的小石坝,将这些石头稍加处理,便可形成一寸见厚几米见方的石板材。由于软硬适中,或开槽或钻孔可随意摆弄,让石匠们也常叹过了一把木匠瘾。
乡下人没有苏东坡笔下陶醉于黄昏中拐棍撞击青石路的那份悠然,他们图的只是那点以石代木的实惠。家家户户要么把石头加工成柜、仓、缸和桌、凳;要么用石板铺设地面楼道,装修门面,时常还在上面雕龙画凤。几乎每家都在房前屋后就近创去一片表土,露出几方石底,用于晾晒稻、麦、棉、麻。绿丛在遍遍金黄、洁白的点缀下,构成了一道独特的田园风景。每年秋末冬初,人们又将收获的苕、薯、萝卜,或切成片或加工成丝,然后往石板上一抛,十天半月不用去理会。待风吹日晒完全变干后,再回收于石柜中,用度来年饥荒。
童年时,老牛在一边吃草打盹,小伙伴们便蹲在一起,用石子在石板上画个石棋盘,下起了乡下人自己发明的猜子其。谁要是输了,就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再低头向毛主席请罪。
到了夏秋之夜,人们三五成群地以石代枕,摇着自制草扇往石板上一躺,一半是为了给“大寨田”值夜,适时驱散偷吃庄稼的野兽,一半也是为了逃避家里的炎热和蚊子,更在于聚在一起,或侃或歌或喊,渲泄消除一天的疲乏。而我也拚命朝土秀才多的石头方向跑,既是为了每晚能给家里增加一分工分,更是为了一边遥望星空,一边听大人们论关张、讲李逵、说隋唐、道聊斋,在似懂非懂之间渐入梦乡。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总是躺在某位土秀才家的床上。
自从第一次踏上通往村小的石板路后,总是憧憬有一天能沿着这条路走到山外去。那年高考,我终于走出了石板路。如今我又常踏着石板路走回村里,时有人请我在他们砖石结构的新居上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然后或阴刻或阳雕,把我的“墨迹”固化在石头门面上,把我带给他们的,在他们看来是外来的“文化”深情地留住。我给他们画了不少关公图,写了不少吉祥话,却并未给他们带去真正的福、禄、寿、禧。最终还是他们自己,乘着改革的春风,踏着古朴的石板路,艰辛地走向外面,汇入打工潮,继而一步步走向希望。
当今,随着外界的公路和高压线在一天天向深丘延伸,家乡的石板路也不可避免地在一寸一寸地缩短,但我仍然喜欢聆听脚下石板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乐意欣赏那早已踏光磨亮了的石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