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

    我很难将奶奶与老年痴呆症联系在一起，事实上，90岁的奶奶早该到了得老年痴呆症的年龄。回乡的第一天，奶奶站在灶台边忙碌着，奶奶的背愈发的驼了，满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绾在后脑勺上，我惊奇的发现老去的奶奶，竟不比家里的灶台高出多少，记得小时候奶奶身材很高大且声音洪亮。人老了都会这样慢慢枯萎的吗？这样的发现多少让我有些心酸。我从身后叫“奶”“欸”奶奶头也不回，很自然的应了我，声音干脆有力“今天怎么这么快就放学了？”奶奶把我当成了放学归来的弟弟，等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先是惊讶，接着便开始抹眼泪“我前些日子还在做梦，梦见你，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我现在不会还是在做梦吧”奶奶一面说，一面用她那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抹着眼泪，然后紧紧的拉住我，细细的看着。

    想起以往每次回乡，奶奶在听说我要回来的那天，都会迎好远的路，这一次她大概是前面听说我回来，事后又忘记了。记得去年回乡，奶奶的记忆尚清晰，她坚持去街上买菜做好吃的，她杵着一个拐杖，慢慢地移动着她的那双“三寸金莲”年轻人十几分钟的路程她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坐爸爸的摩托车去镇上，从背后看着奶奶的背影，心里一阵心酸，那顿饭奶奶忙活了一上午，烧了四五个菜，肉炒焦了，蛋也烧糊了，但是吃起来特别的香。

    今年回去的第二天，奶奶见到我，复又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同样是满脸的惊讶，眼带泪花。我不得不承认奶奶老了，老的糊涂了，大脑失忆了，老去的奶奶已经分不清她疼爱的几个孙子孙女的名字了。我知道，谁也无法阻止改变这种老去，但是，当我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她还能知道是我，清楚的叫出我的名字，问我饿不饿，吃饭了没有，于我，已经是种莫大的幸福了。

    以前奶奶记忆清晰的时候总是很唠叨，大概人老了都会这样吧，每次回家，奶奶总会拉着我问东问西，外面好不好玩，吃的好不好，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都怎么样？奶奶自从随爷爷移民定居在金寨，一辈子没出过大山，对外面的世界有很多的好奇，对儿孙的生活也关心，总是害怕我们吃不饱，穿不暖。以往我总是害怕奶奶唠叨，她每次一唠叨我不是用埋怨的语气去说她，就是跑开。而现在，我却希望奶奶还能向以前一样，一直不停的追问我外面的世界，即使是我回答了，她立马又会忘记。

    奶奶老了，老去的奶奶开始忘记很多的事，奶奶没失记前喜欢唱歌，边唱还让我录着给她听，除了唱歌，她还喜欢讲故事，从她小时候裹小脚讲起，讲日本人进村，她的父亲用两个箩筐担着她和兄弟姐妹们躲进深山野林里不敢出来，还有一次日本人来到家门前，她妈妈用一口大锅把她盖在床底下，只留一个玉米芯支起来给她呼吸，还讲和爷爷刚结婚的时候就跟着爷爷从河南逃难到安徽，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一支部队，爷爷用衣服把她的整个头包住夹在臂弯里往前走，她吓的大气也不敢出。路遇一条河，河水绛红，河里漂满尸体，顺着河水往下流。河岸边许多女人赤身裸体的尸体，奶奶说到这里时已是老泪纵横，一声发自内心肺腑沉重的喟叹“那些杀千刀的日本人啊，太坏了，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那时候的我只有十几岁，少不知事，我喜欢奶奶还有外公讲故事，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痛苦的年代，每个中国人心里承载着伤痛，每个人都藏着狮子一般的怒吼，革命先烈们用他们的生命换来新中国的解放，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勿忘国耻。

    奶奶一生清贫，受尽苦难却能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奶奶常说，她是有机会过上好日子的，是她自己不要。爷爷和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安徽某处，爷爷为政府机关里的官员做饭吃，奶奶则为那些官奶奶洗衣，梳好看的云鬓头。有一次国民军和红军打仗，国民军满大街的抓壮丁，爷爷不幸被抓了去，爷爷不知去向生死未卜，那些官奶奶则让奶奶和她们一起走，奶奶不肯，执意要在家里等爷爷回来。后来，爷爷真的回来了，爷爷在去打仗的路上夜晚里逃跑，追他的人一路放枪，他藏进山林里的一口棺材里躲过一劫，命是捡回来了，却落下了一腿的枪伤。

    我对爷爷的印象极淡，在我不太记事的时候爷爷就离世了，奶奶总是说，爷爷在世时最疼我。这些年，奶奶跟我说过的这些过往，都一点一滴的存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不管是对谁都是一脸的和蔼可亲，记得小时候，家门口若是走一个过路的，奶奶都会微笑着站在门檐下喊“你这个过路的，你到哪儿去，这么热的天，进屋来喝杯水再走”奶奶的心胸宽广，小辈们不管是对她好或是不好，她都一脸的微笑，从不计较。这或许也是她能长寿的秘诀之一吧，奶奶这一生没什么特别，一生的财富，也就是这种乐观开朗宽宏从容的心态。我自问无法像奶奶一样活的从容自在，但是她的这种心态却值得我用一生去学习。

    奶奶一生爱干净，现在虽然是老了，失忆了，但却依然保持衣服的整洁，每天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一些小菜还能自己种着吃。临回温州的前几个小时，我一直陪着奶奶，陪她聊天说话，再让她唱歌，她努力的回想好几分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也只记得一些零星碎末。望着在镜头下像个孩子般微笑的奶奶。我想，这样也好，这样失忆也好啊，人的一生，赤条条的来，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是圆满的了，努力争的再多，再多的光辉岁月，到老，都一样要交还给时空大地，岁月山川。老了真好，失忆了真好，一生的荣辱得失，一生的疼痛眼泪，一生的爱恨恩怨，一生的故事都交还给了时光流年。

    人生如梦，梦里梦外皆是梦，梦里是空，醒来还是空。

    我们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一场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