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怎么也没想到,表姐锦绣会由北京带着一车又一车的行李冒雪前往黑龙江找她。
还不都是被你阿玛、额娘拜托才跑这一趟的,折腾死人
锦绣依然一副老脾气,走到哪就在哪当大王。到了玲珑这厢院落拜访,架式摆得比主子还大。
“表小姐,请用茶。”小银一脸臭相地伺候着。
“那几车东西全是要给我的?”玲珑当场傻眼。
“你都不知道你家的人有多唠叨。”锦绣粗野的吐了口茶梗“天天念着你在这儿日子会不会委屈、嫁妆会不会太少、会不会害思乡病什么的。原本他们只是要我过来看看你,顺便带两箱东西。结果咧,带的连两车都不止了!”
“对不起,真是太辛苦你了。”娘家捎来的心意让她感动得直想跑回去一趟。
“其前些天我就该抵达这里,可是天哪,这北地的风雪真会冻死人。我们一行人中,好多个车夫手脚都冻伤了。”
“我嫁过来的时候就亲身体验到了。”
“喂,你跟夫家的人是不是处不好?为什么刚才午膳时都没人跟你串,现在也没个女眷来你这儿玩玩?”
“谁在乎那些啊,她们不来烦我,才有清闲日子好过。”
“是吗?”锦绣犀利地瞄见玲珑手中快绞烂的绢帕。“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就会回来。”一想到分离十多天的日子终于结束,灿烂的笑靥怎么藏也藏不住。
“哎,比起你姐姐一塌胡涂的婚事好得多罗。”
“姐姐怎么样了?”
玲珑热切地和锦绣谈了一整天,好吃好穿的全拿上来孝敬她,还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让她住到春天,待冰雪消融再回北京。
可是她没料到锦绣会在晚饭时刻公然挑衅。
“怎么吃个饭气氛也沉得这样,难道是这几天气太冷,连人也冷起来了?”
一大桌的人倏地瞪往锦绣这方,她却故作无视,玲珑在一旁暗暗呻吟,完蛋了。
“啊,你就是那个二嫂吧。”锦绣突然兴奋地将筷子指过去。“曾经说会去找玲珑串串、打发时间,却从此躲得不见人影的二嫂,对吧。”
“我这”二嫂吓得苍白无措。
“锦绣!”玲珑下午只不过是随口聊到,没想到锦绣会在这种场合搬出来谈。
“吱呀,其实玲珑的阴阳眼没什么好怕的,她也只不过‘看得见’而已,没什么招魂御鬼的功夫啦。”
“我不是!我”向来敦厚的二嫂在全场瞩目之下更加怯懦。
“你们都不去找她,害她孤孤单单的好寂寞,这样我也很麻烦的。”锦绣不顾紧张气氛,大发娇叹。“瞧我,才来到这儿没多
久,就被她拉着东串西串一整天。如果平日有人多跟她聊聊,我就不会这么累了。”
“锦绣,我们先退席吧,我想回房看阿玛送来的珠宝箱里有什么好玩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玲珑这一低问,立即奏效。
“好好好,我们回去!”
“简直反了!”太福晋忍无可忍地拍桌大喝。“玲珑,你这是故意找人来讽刺我们的吗?”
“这个建议不错,媳妇会好好考虑。”她自在优雅地微微欠身。“媳妇先告退了。”
“你敢顶撞我?”
“媳妇不敢。”只是很想而已。
“你如果觉得一个人孤单,大可到嫂嫂们那里拜访,难不成还得大伙到你那里向你请安?”
“哎哟,拜托。”锦绣笑到肚子痛。“你们家各房嫂嫂小姐们一看到玲珑来访就焚香烧符,大唱阿弥陀佛,到底当她是去作客还
是去作孽呀?”
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顿时爆开,一屋子人吵得你死我活。
“你们平常是这么待玲珑的?”
无法无天的一窝混乱,突然被万丈深渊传出来似的低语慑住,委时一片死寂。
“海东青!”玲珑也傻了。他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方才还很骁勇的锦绣张口结舌地退往玲珑身后。天哪,这个像山一样的铁面男人就是玲珑的丈夫?如果是平时,光看他这到冷煞的模样就教人害怕。而现在的他,脸上的大疤仿佛被怒火燃烧,产生骇人的抽动,两只铜铃大眼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海东青的沉默令人发寒,逼得每个人不得不面对怒涛爆发的前一刻,那种压迫感更甚爆发后的威力。
“二嫂对玲珑做了什么?各房女眷又是怎么招待玲珑?”
“没有,我我只是”二嫂当场吓出眼泪。
“怎么回事?”与海东青一同回来的费扬古大刺刺地闯入。“又干嘛了?”
额娘有事没事就爱抓这小小三嫂的短处作文章,偏偏三嫂人小气不小,总有本事和额娘杠上,谁都不肯输。大伙久了就只把这些争执当戏看,没人会多管。
“海东青,既然你提前回来,那要不要限额娘请安后先回房更衣梳洗、好好休息?”
“别岔开话题!”玲珑的贤慧策略当场阵亡。“是哪些人在排挤你?”
“有人排挤我吗?”她眨巴着无邪美眸。
“别在这时候耍调皮!”他家里竟会有这种事,而他居然完全不知道。“二嫂!”
“我没有排挤玲珑,真的没有!”她像跪在公堂上被审讯的罪犯般发抖。“我只是有杂事要忙,没空过去”
“各房女眷在玲珑拜访时烧香驱邪又是怎么回事!”
震怒的冲口一喝,人人噤口不语。多年来被海东青严格控制住的脾气突然爆发,一反以往以冷冽权威压迫人的方式。
“海东青,不要这样,你会吓坏大家。”玲珑不高兴地沉着小脸。
“是谁把玲珑当妖魔鬼怪地挡在房外?她嫁过来这么多天,有谁去拜访过她?”
“这是我的事,你别吼了行不行?”
海东青猛然狠眼瞪向玲珑,全场愕然抽息。
“我跟姑嫂妯娌之间的关系我自会处理,不要把我看做事事都要人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子。”而且她最不想让海东青知道这事,太
丢脸了。
“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守护妻子是丈夫的责任。
“你回房去,这里暂时不用你插手。”
“不要!”
锦绣恶狠狠地戳她背后。大白痴,不快点逃跑也罢,居然还在这节骨眼上扭脾气!
“你要自己走,还是要我用扛的?”
“事情与我有关,我有权参与。而且我不要你用这种方式威吓大家,胁迫每个人和我亲近。”
猛然一掌重重击在桌上,随即蜷成巨大的铁拳,怒气四射。
她的心跳差点在那阵爆响中终止。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个顺服的妻子?”
“我我是说过,可是我也说了,你要相对地尊重我的意见。我没有要反抗你,而是不希望你用专制的手段去处理这件
事。我希望大家是出自真心地想亲近我,不是被逼着勉强做做表面功夫”
“你的顺服在哪里!”雷霆万钧的怒吼吓得人人屏息。
“我我会顺服你的话,但这件事”
“那我叫你滚回房里去,你还留在这干什么!”
玲珑难堪地看了众人一眼,抖着小拳坚持不肯掉泪,那是最懦弱无能的一面。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她这边帮她?每个人就这么期待着她出丑吗?
“为什么要我离开?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我有权留下来和大家一起任你处置。”
“你这也叫顺从?”
“可是你没有必要支开我,我”
“我处理我家的家务事时,轮不到你来罗唆!”
玲珑瞠着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眨了好几次眼、深呼吸好几回,才抓回自己的意识。
他家的家务事。
原来是她在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一分子。在这场全家福的戏码里,没有她的角色。
“抱歉,我不该干涉你们家的事。我回房去了。”
她抖着身子竭尽全力保持尊严,从容地走出去,却在门槛上重重绊了一记,被锦绣拖着带出去。等海东青处理完晚餐那场乱局,已是午夜时分。原以为玲珑应该已经入睡,没想到回房后竟会看到灯火通明的忙碌景象。
“你在做什么?”看到她在打点行李的刹那,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啊,你回来了。”她僵硬地轻松招呼着。“小银,你去替大人端些宵夜上来,他忙到现在一定没好好吃东西。”
海东青蹙眉盯着满屋子的大小衣箱,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地凌乱,整片尚未整顿完毕的状况。
“这些全是锦绣表姐替我带上来的,我本来想赶紧把一切都安顿布置好,没想到整理东西那么耗时费力。”整个房间愈搞愈乱,
连花厅都堆满东西。
“有必要急在今晚就得弄好吗?”
“早点弄好就可以早点享受啊。”她悠哉地晃到炕边。“既然这辈子都得长时间和这屋子待在一起,当然得把它布置得舒服一
点。我不是说这院落不好,而是再多添点情趣日子才不会太无聊。像是养养鸟啦,或养养哈巴狗也不错。”
海东青沉默地坐在炕上,凝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布置整座院落的计划。他的心头紧紧抽着,聆听她如何创造一座华丽的牢笼一个她可以长时间单独锁在其中而不会无聊的封闭世界。
“而且我也该找点事情做做了。”她咬了一嘴的宵夜,兴奋地继续演讲。“自从嫁过来之后,我老浪费时间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开始,我得做些有意义的事。”
“例如?”
“发挥我的异能。”她拍拍手上饼屑,神秘兮兮地倾身低语。“这几天你不在,所以我一直没机会向人说这个秘密。我又梦到你以前陷入的那个诡异梦境。”
“嗯。”他不在,她竟连个谈话的对象也没有。
“这次的梦和以前不太一样,因为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在看那个梦境,完全过不去。而且梦中被魑魅魍魉追杀纠缠的那个人不
像满人。”
她在北京老家里,是否常和姐妹们如此长谈?
“他没有剃发耶,轮廓好深,就像西洋传教士那样,说的话也很奇怪,我完全听不懂。但我很确定他是在喊救命。”和海东青在梦里骁勇善战的猛劲相比,那家伙几乎只会哇哇叫。
她在退缩,慢慢地疏离任何有关这个家的事情,也不愿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例如,如何改善家人间的关系吧。那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呢?
“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接近那个梦?只能远远看人家痛苦却无法伸出援手,这感觉很不舒服。”
“玲珑。”
“所以我想去寺里走走,看能否问到一些解决之道,顺便替你家的亡灵超度。”她俏皮地笑一下。“这就是有阴阳眼的好处,可
以看到‘人家’有些什么需要。你家一定出了不少武将,很多亡灵都是一副魂断沙场的模样。”
“不是我家,是我们家。”
她努力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也对,就照你的说法吧,我没意见。”
“你不是向来有很多意见?”
“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就该多学着如何顺服,总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吧。”
海东青脸上大疤隐然抽动。“你在跟我计较刚才的事吗?”
“怎么会?”呆板的笑容逐渐消沉。
“刚才我冲口说出一些话,措辞不是很恰当,但我没有拿你当外人看的意思。只是你有你的建议,我有我处理家务的惯用方式,我没办法在一瞬间改变我二十几年来的习惯,你要给我时间去适应。”
“你处理得很好,真的。我没什么持家的经验,建议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别太介意。”
“谢谢你如此顺服。”他恼怒地咬紧牙关。“现在可以回到我们该谈论的事吗?”
“可以啊。”她垂头低喃。“可是我整理东西弄得好累,只想好好休息,而且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你直接把结果告诉我就可以,不用讨论了。”
“你不是要我尊重你的意见吗?”
“现在没什么意见了,一切照你的意思去做吧。”她再度打叠起精神。“啊,以后要忙的事情可多了,我的计划多得几乎填满所
有时间。家里的事全权交给你就行,我相信你会打理得很好。”
“玲珑。”
“喔,还有一件事。”她爬上床榻后急忙转身,调皮地挤出个笑容。“很抱歉我刚才在大厅上公然顶撞你,我下次会改进的。这
次是真的会改进,绝不食言了。”
他的视线不曾自她脸上移去,纵使床幔已经隔绝了她的踪影。
他想冲上去掀起床幔,狠狠地摇醒她,大声咆哮他要的不是这样无条件顺服的好妻子。那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成功地驯服
这个傲慢的任性丫头,为何他一点喜悦、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他方才一直想吼回她原来的脾气,叫她别再作戏。她那双红肿的眼,却让他的话始终卡在喉间。
“妈呀,冷死人了!”锦绣穿得像只大熊似的,仍不住环胸发抖。“这大雪天的,干嘛要跑出来行猎?”
“天气已经算是好了,没大风没下雪,难得的出游好机会。”玲珑骑在马上乐得像被放出笼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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