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山河看他半晌,转回去继续挑选配他银灰色西装的领带。
“你和展乔认为可能的另一条线索不是我那个同乡吗?他人在耶加达。”
“这件事你委托了展乔,我不能喧宾夺主,只能从旁协助。”
石山河挑了一条酒红色领带比一比。“如何?”
“太红了。”宗康说,向前两步,选出一条蓝和银灰条纹领带。“这条怎么样?”
“很好。”
案子对看一眼,都留意到如此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动作,将他们之间多少年的隔阂突然就拉近了。
石山河转向长镜打领带。“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宗康不大自在地换个站姿。“我嗯,休假。你和宗萍今天怎么都没去公司?”
“我叫她晚点去,有位客人,要她顺便见见。”
“哦。”好久以来,宗康都不过问任何和家里或公司有关的事的,他俨然像个外人,忽然关心似的问一下,令他自己都觉得怪怪的。他干咳一声,把话题转回去。“需要或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和展乔再一起回来。”
“何必多此一举?我看”石山河拉出西装背心小口袋里的怀表看一眼。
“展小姐应该已在路上了。”
宗康一怔。“在什么路上?”
“我邀她来这儿,她同意了。我派了小李去机场接她。他来过电话,人已经接到了。”
宗康张口结舌。他这表情,他父亲看了很乐。
“你叫她来,她已经来了?”
“省得你飞来飞去嘛,我请她”
“你几时和她联络的?你告诉她我在这吗?你怎么跟她说的?”
“难得见你如此慌张失措。怎么?我不该请她来?”
“我没有慌张,我干嘛慌张!”宗康几乎要吼起来。“你到底怎么邀她的?”
“当然是很诚意的邀请啊。我收到她的传真,便回她一封,请她来一起去和同乡见面。”
“你为什么没先告诉我呢?这是几时的事?”
“昨天差不多中午吧。宗康,怎么回事?你”“完了,完了。”他开始紧张的跺步,喃喃“不能让她看到我在这。”
“为什么?是”
“老爷,”洗衣的佣人孟姑叩叩开着的门。“少爷。”老爷、少爷一起转头,一起问:“什么事?”只是,宗康是用吼的。
“我捡到这个。”孟姑举着的,正是宗康遍寻不着的皮夹。“它夹在胡嫂拿去洗衣房的床单里。”
石山河望向一脸愕然、窘然的儿子。“看样子你不必搜我的房间了,警官大人。”
宗康尴尬地把皮夹拿过来。“谢谢你,孟姑。”
“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石山河揶喻他。“免得等一下要集合所有人让你搜身。”
宗康理亏地瞄父亲一眼。“没事了,孟姑,谢谢你。”
“警察少爷说你无罪,孟姑,你下去吧。”孟姑离开后,他向宗康点个头。
“现在证明了我是无辜的,你还要逮捕我吗?”
“对不起,我刚才太急了。”宗康咕哝道歉,转身走开。
“你到哪去?展小姐随时会到。”
宗康在门边回过身,开口要求前,犹豫了一下。“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说说看。”石山河走过来,做个手势表示要一起下楼。
“展乔来了以后,唔不要提起我。”
石山河挑挑眉。“你还是要走?”
他这下更是非走不可啦,而且要走得快马加鞭。
“你和那位同乡约什么时候见面?”
“还没联络上,快则明天,或就是这几天。展乔都来了,你怎么要走呢?”“我呃,去办点事。这么吧,我会打电话,确定你带她去和同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时我再赶过去和你们会合。”
“宗康,你这是”
“算我拜托你,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任何事,爸。千万,绝对,不要向展乔提到我。拜托也跟宗萍交代一下,就当石家没有石宗康这个人,好吧?”
“这些年你在石家反正等于是个隐形人。但为什么”
“就继续让我隐形好了,尤其展乔在这里的时候。”宗康快步下楼,赶了几阶,他停住转身。“我唔,改天再向你解释。”
他父亲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露出的受宠若惊表情,使他顿觉好不罪恶。
“对不起,爸。我不得不我得赶紧走了。我不能在这和她碰面。”
石山河站在楼梯上,注视他逃命似的飞快奔下楼,穿过大厅时和宗萍擦身而过,她叫他,他仓卒地挥一下手,脚步未停。
宗萍在楼梯底等她父亲下来。
“爸,你怎么让他走掉了?他要去哪呀?你不是为他安排了一个惊喜吗?还说这个惊喜说不定可以使我们很快的替石宗康办喜事了呢。”
石山河淡淡一笑。“我似乎弄错了。年轻人有他的意愿时,最好不要横加阻拦和干涉太多,为人父母的关心过度,变成自以为是,往往造成不可弥补的遗憾。
我想我差点犯了相同的过错。哎,由他去吧。”
宗萍仰头看他。“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切身之痛,是不是,爸?”
石山河注视女儿。
“石宗康把你和尤女士的事情告诉我了。”
他点一下头。“原来如此。你改一改吧,宗萍,不要老是连名带姓的叫你哥哥嘛。”“哎呀,习惯了嘛,我还觉得这样比叫他哥哥顺口呢。”
他们都知道宗萍几时及为何如此叫她哥哥。当他不以石山河的儿子自居,彷佛他是他,和石家的一切皆没有连带关系,宗萍便故意连名带姓喊他,越有其它人,她叫得越大声。他照样我行我素,她却从此改不了口。
“反正他不在意。”她撇撇嘴,和父亲一同走过大厅。“他这辈子好像没在乎过任何事,爱怎样就怎样,自由自在这四个字,被他发挥运用得淋漓尽致。”
石山河只是笑着。
“他真正关心、会放在心上的我说了你不要难过,爸我看只有妈一个人。他常常偷溜去看她。他以为妈不和我们住一起就没人知道,就像他做其它事,反正皇帝也管他不着。”
石山河摸摸她的头。“你错了,宗萍。你哥哥是个非常懂得自制和自律的人。”
“才怪,都不晓得你要放纵他到什么地步。念书念个半吊子,当警察,又没见他穿过警察制服。穿得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相,那些女人不知看上他哪一点,也许为了他有个有钱的爸爸,可是石宗康又根本不屑人家把他当石大少爷。我真不懂他耶,爸。”
石山河呵呵笑。“宗康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则和方式。他在英国读书的事,你误会了。不只你,很多人都不明就里。其实啊,宗萍,你哥哥是花了一半不到的时间,念完了别人要拚四年或更久才读得完的学分,他不但不是半吊子,他的英国文学论文还得奖哩。牛津聘留他教书,他还想当学生,才又跑去念法律。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哟,你哥哥早就拿到律师执照了,他高兴的话,随时可以开业哪。”
宗萍傻了眼。“可是他为什么会去当警察,而且做得不三不四的?”
“他不是普通警察。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宗萍。你哥哥当初忽然去试法律,并不是他对当律师有兴趣。他怀疑他爸爸生意做得这么庞大,会不会暗中从事非法勺当,石家的钱会不会有些是来路不明。”
“什么呀!”宗萍喊,然后赶紧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人听见她哥哥的荒唐行径。“所以他念法律,又当警察,是准备对付自己的爸爸?”
石山河笑着摇头。“正好相反。他懂了法律,在警界又有良好关系,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他可以做后盾,使他爸爸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宗萍眨着眼睛。“想不到我有个这么伟大的哥哥。我一直都误会他,错怪他了。”
“继续下去,没有关系。”石山河笑着挤挤眼睛。
“啊,我明白了。他不但没有利用你的权力和财势,作为他逍遥的盾牌和靠山,他极力撇清他和所有跟石家有关的事业,和你疏远,要是发生了事情,他帮你,别人也没法指他徇私。”
“正是如此。”
“我哥哥脑筋怎么这么棒!哇,不得了,爸,他这么厉害,还好他对你的事业没兴趣,不然还有你的份吗?”
“应该说还好你爸爸是个正正当当的商人,否则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们兄妹如何做人、如何自处?”
“可是这么一来,石宗康的深谋远虑全没了用武之处啦。”
“他没这些谋虑,便不会成为今天的他,可能真的成了大学里一名教书匠了。”
“石宗康当教授?女学生会全部自愿献身,校园里每隔几天就来次暴动,一群女生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石山河大笑。“他也有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尽孝啊。他可以加入公司,准备做我的接班人。”
“他说他不是这块料。”宗萍沉吟道。“我想他志不在此,不论是否为尽孝,做了接班人,他会不快乐,是不是,爸?”
“可能。不过我不担心后继无人,我有个很有才干又很有财经头脑的女儿哩。”宗萍微笑,挽着父亲的胳臂。“爸,你说得对,你一点也不重男轻女。”
“还是有一点啦,我希望宗康赶紧成家,给我几个孙子。多生几个,以后总会有一个是石家第三代继承人嘛。”
“那个石宗康啊”那个石宗康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咦?”宗萍说,和石山河停住。“浪子回头了?”她小声对父亲说。
宗康的脚步仍是急促的,不过看到他父亲,他松了一口气。
“爸,能不能借你的车用一下?”
宗萍做个夸张的表情,也真的十分意外。“石宗康要借石老板的车耶,我有没有听错啊?”
石山河来不及开口,总管张伯进大厅来报告道:“老爷,客人到了,是请进客厅,还是”
“到门口了吗?”
“我看到的时候刚刚下飞机,老爷,”张伯瞄宗康一眼,意思是少爷也看见了。
“我就马上来向你通报。”
宗康在一旁呻吟出声。
石山河瞥视儿子,心想,也许他毕竟没有想错。
他拍拍宗萍挽着她的手。“我们到门口去迎接。”
宗萍另一只手去勾住扮哥的胳臂。“一起去吧,石宗康。反正你的飞机已经飞了,急什么嘛。”“哎”宗康摆脱她,思索如何溜走。
但宗萍又拉着他不放。“等一下搭我的便机去耶加达不是更方便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坐专机。你不要拉着我嘛。”
宗萍扯着他的衬衫袖子。“你扭扭捏捏的干什么呀?听说这位客人是专程由台北来的,是不是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不敢见人哪?”
“胡说八道!”
“那就不要溜开啊。”
张伯把头转到一边去偷笑。
石山河只是微微笑着。“我们去接客人吧,展小姐说不定已经到门口了。”
展乔已经在一名佣人的引领下进来了。
石山河先迈步迎过去。“展小姐,失迎,失迎。”
“哪里,不敢当。”展乔接住主人伸过来的热诚的手。
从下机见到私人停机坪,经过一个令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的大庭园,看到仿维多利亚时期的古典巍峨建筑,至走进富丽堂皇的石家宅邸,展乔一口气还来不及喘过来呢,眼睛都花了。
“这是小女,宗萍。”石山河介绍走到他旁边的一位端庄雅丽的女子。
“石小姐,你好。”展乔顿觉十分后悔没有听妈妈上百次的叨念,买件象样的便服。不过像石小姐的一身套装,穿在她身上,恐怕不但没有那份优雅高贵,反而会显得四不像。
宗萍握住的是一只相当有力的手,显示那只手的主人为人诚恳、坦率。她当下便十分喜欢展乔。“展小姐,真高兴见到你。咦?”宗萍转头,只见她哥哥把背向着所有的人。
“石”
她才叫了一声,展乔已认出他,惊讶地喊出声。“宗康!”
没处逃,没法躲了,宗康只好硬着头皮转向她,咧一下嘴。“乔乔,你也来了。”
“宗康,你怎么会在这?”展乔讶异不已。
“你们真的认识啊?”宗萍给她哥哥“看你往哪逃”的一眼。“他是我哥”
宗康切进来。“我是宗萍的哥哥的大学同学,好朋友。”
“石宗康!什”宗萍喊。
宗康又打断她,对展乔说:“而且她哥哥姓石,名字却和我的姓名相同,你说巧不巧?”
“嘎?”宗萍纳罕地看向父亲。
石山河一脸趣味的表情。
张伯和带展乔进来的佣人面面相觑。
“少爷说要用我的车,张伯,”石山河慢条斯理地说。“你去”
“你家少爷在车房吗?”宗康又插话。“张伯,麻烦你带我去找他。乔乔,我先走”
这回他被宗萍打断了。“张伯,少爷不是已经走了吗?他一早开老爷的车子出去了吧?”
张伯的眼睛迅速在老爷和少爷、小姐,以及一边的女客人身上打个转,机伶地回道:“是,小姐,少爷一早就出去了。”宗萍笑嘻嘻地勾着她哥哥的手臂。“宗康,我哥哥不在,你也不必急着走啊,难得来一次,多待一会儿嘛,我们“好久没看到你了耶。”她加强语调,并转向父亲。“对不对,爸?”
石山河但笑不语。
宗康拉开妹妹的手时,偷偷拍她一下。“谢谢你,不过我不能久留。”然后他告诉展乔。“我预定今晚回到台北,我得去赶飞机了。”
“等一下,”展乔在这看到他是非常意外,不过不知何故,意外之后,因为他在此,她忽然觉得安心多了。“既然我们都在这,你不必赶了,过两天我们一起回去好了。”
“就是嘛。”宗萍很高兴。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石山河说。“宗康告诉我他在台北和你一起查案。
真巧,不是吗?”
“是啊,巧极了。”宗康抢着回答。“唔伯父告诉我你要来,我以为他开玩笑呢。”
一位女佣进来向张伯耳语,张伯询问道:“老爷,茶和点心准备好了,是在客厅还是”
“我们到起居室好了。”石山河延手请展乔一道走。“那边舒适自在些。展小姐,一路辛苦了吧?”
“还好。”
宗康兄妹走在后面,他并拉着妹妹故意落后一截。
“多谢你刚才掩护,不过等一下不要露我的马脚,我更感激不尽。”他小声低语。
宗萍白他一眼。“叫自己的爸爸伯父,你在搞什么鬼呀?为什么要假装是别人?承认你是石宗康,很丢脸吗?”“有机会再向你解释。只要乔乔在,你一定要帮我掩饰到底。”
“你求我呀。”
宗康咬一下牙。“求求你啊,石小姐。”
宗萍扬扬下巴。“哼,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敲诈多少?”
“嘿,我是堂堂石老爷的千金哪,谁希罕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嘛!”
“这件事帮了你以后,”宗萍转转眼珠。“你要在家做个言听计从的儿子至少一个月。”
“这是勒索嘛!”宗康压低嗓门喊。
“悉听尊便啰。你不接受也行啊。展小姐,”宗萍大叫。“宗康是”
“喂!”宗康一把拉住她。
前面的展乔闻声停步回头。“什么事?”
“依你,依你。”宗康急得咬牙答应。
宗萍得意地笑。“没什么,我问宗康,你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说是。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交上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所以问问你,求证一下。”
展乔的脸一下子红扑扑地,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他我”她结巴地咳了一声。“我们是呃”“宗萍,你看你,弄得展小姐难为情了。”石山河解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宗康和展小姐一看就十分匹配。是不是,张伯?”张伯正在看热闹,突然被主人点到名,连忙恭敬地弯弯身。“是,老爷。少爷”
“张伯,”宗康喊。“我说过不要叫我少爷嘛,我不敢当呢。”
“是,呃,这个”张伯为难地张口结舌,搞不清楚主人们在玩什么把戏。
石山河笑了笑。“张伯,称呼他宗康少爷好了,他和少爷情同手足,等于是我另一个儿子,叫声少爷不为过。”
“是,宗康少爷。”张伯一头雾水,但随顺地道:“老爷说得是,他们的确很登对。”
“你去告诉其它人,今后宗康少爷来就这么称呼他,不至于和少爷搞混了。”
张伯应了一声,退开时一副昏头昏脑状。
宗康未料到父亲非但没有揭穿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没有半丝半毫的不高兴,更甚者,助兴似地唱着配角。
他在和父亲一次无言的眼神交流中,顿然恍悟,这些年他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每件事,父亲其实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同时,宗康记起稍早听到的一连串恭喜声,他暗暗想,不好了,感觉上似乎他掉进了某个陷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