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可以省下了。”
“咦?中你的计了!”他叹息。“好吧,”站直身,他把手递给她,拉她起来。“带路吧,主人。”
进屋后,却是恋文跟在他后面。他仿佛回到他久别而变得面目全非的家,目光怀旧,双手惋叹地到处触摸。神情有着几许教人费解的哀伤。
“小必,”恋文轻轻碰碰他的胳臂,发觉他的肌肉紧绷,皮肤发冷。“小必,你还好吧?”
他回首望她时,眼底有片刻的迷惘失神。“嗯?我没事啊。”他继续走向另一个房间,手掌爱抚似地拂过一堵墙。“可惜,弄成这副光景。”他的论调夹着忿然和心痛。
恋文想,也许这是专业建筑师的直觉反应,他们视每一栋建筑如珍宝,越旧越破,像这一栋,对他们的挑战性越大。又由于他是这行的专家,他看得出房子本身原构筑的好,因此见到它被破坏如斯,自然生气。
恋文自己看到一件好好的设计成品,被改得体无完肤,又或是穿在完全不合适的人身上,再加上不配的饰物破坏了原成品的美时,也有相同感受。
突然,他停在厨房一堵墙前面,好似稍一用力、它就会倾倒般,双掌轻轻贴着墙面摸索。
摸索?
“你在做什么?”恋文好奇地问。
他没有回答。但看她的那一眼,却充满困惑。
“这里应该有”他喃喃。
有什么?他没说完,专注地继续摸索。
然后,恋文瞪大眼睛,他推动了一堵墙,墙后出现一个又深又黑的洞。
她怔住。他也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堵墙可以移动?”她本能地压低声音。
“我也不知道。”他和她一样迷惑。“我就是知道。”
“这里面,是什么?”她吞咽一下。
从黑漆漆的深洞处飘出来一股令人欲窒息的腐湿霉味。
必敬没有答腔,伸手在内壁墙上摸索。恋文听到他扳动开关的声音。
“这房子有电吗?”他问。
“不知道。”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来的时候都是白天。”
一阵阴冷的风徐徐自黑暗深处拂向他们。他们同时打了个寒颤。
“把它拉回去吧。”恋文退后一步。
必敬则大胆的把头伸进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墙拉回原位。
“看到什么了?”她紧张地问。
“你猜?”他对她做个怪相。
恋文抡拳敲他一下。“少吓人!”
“胆子就这么点大。还想住在这?”他靠近她,耳语:“说不定这儿闹鬼哦。刚才那阵阴风,你感觉到了吧?”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恋文抬高她顽固的下巴。
“吹一阵风就有鬼啦?你是吓人还是吓鬼?”
他笑着走向隔壁房间。她马上紧张跟在他后面。
“没有鬼,为什么空了二、三十年没人住?”
恋文一僵。“二、三十年?”
“你没问清楚吗?”
“简太太告诉我十五年。”
“掮客不是建筑师,更不是我这种偏爱研究古老建筑的建筑师。”
她拉他站住。“你知道这栋房子的历史?”
“正打算开始,它就有新买主了。”
她恍然。“哈,怪不得你肯免费为我做设计和重建。”
“非也。”他摇头。“重新装修,便是把它改头换面,它纵使曾有历史,也将变得没有价值了。”
恋文瞠然盯着他。
“你是在说我买到了一栋古迹?”
“我在说我还没有着手研究它,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小姐,你的中文理解力太差了。”
“非也。”她学他,也学他晃晃脑袋、“你明白暗示此处具研究价值。我不应动它一瓦一木,最好呢,放弃购买,把它交给你。”
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意思,你的推论很有意思。不过,这个建议不错,我倒没想到。如何?”
“没想到才怪!什么如何?建议、推论,都是你在自说自话。”她朝他眯起双眼。“明说吧,关敬,你希望我出让,对不对?”
“哎哟,”他那声调好像刚挨了她一拳。“从来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铿锵有力。”
“少顾左右而言他。”
“唉,真个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若说小人之心,她准要踢他一脚。
“那你打的什么主意?什么东西如何?”
“我不是说了两遍了吗?我才听说有这么间古屋而已,它的过去我尚无概念。也许它就是一间很简单的旧房子,我没个头绪,向你转买过手。然后发现它平凡又无趣,我岂不白白蒙受损失?”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滑头。”
“嘿,对一个诚实正直的人,表示点尊重好不好?”
“小姐,我没说我有意买它呀。我不过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喏,你现在是屋主了,动不动它,全在于你,对我呢,没什么差别。我是可以边在这工作。边就近做些研究。我不必告诉你,照样向你收费,就算它真具历史价值,你也不知情。”
这倒是真的。但是,现在到底她是动它还是不动它呢?
“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看到目前为止,得到个初步结论,至少这些间隔的建材都是些没用的废物,弃之绝不可惜。”
“有个地方你还没看到。”
“窗子?”
她又瞪起眼睛。“你来过这儿是不是?”
“唉,哪栋房子没有窗子呀?我进来到现在,就只有窗子还没看啊!”恋文脸又红了。“都是你,胡说八道的,害得我”
“疑神疑鬼。”他流利地接下去。
“你这个人!”她好气又好笑。
“看窗子去吧。”他笑着,自在、自然地揽住她的肩。
恋文周身流窜过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道电流经他的手渗透入她的衣服,穿进她的皮肤。气氛忽然变了,她觉得他们好像是准备结婚的一对准佳偶,一起来看他们未来的家,因之,周遭的脏乱也忽然顺眼起来。
胡思乱想。她默默斥责自己。搭个肩算什么呢?把人家一个随意的动作,当成亲昵的表现。无聊!
“我又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啦?”他忽然问,口气戏谑,声音则极其柔和。
“没有啊,干嘛?”
“你脸又红得跟桃子似的。”
“我看见你见我买了间你有兴趣的屋子,眼红哪。”她回他,手却不自觉地摸摸脸,显出她的心虚。
必敬朗笑。“你真可爱,恋文。”
他真可恶。她又羞又窘,走出他的臂弯。
“你看这扇彩色玻璃窗。”她领他到那扇八角窗前面。
他仔细摸每一片手能触及的彩色玻璃,玩笑尽敛。恋文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他对于这间房子可能有其值得研究的历史的说法,勾起了她无比的好奇。
但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话。当他在她期望、等待中仰首看窗顶的彩绘时,说也奇怪,阳光忽然藏到云后面去了,骤然变阴暗的光线中,那幅裸男彩绘,只剩下模糊的线条,勾勒出个人的形体而已,不注意看,它甚至只是一团似人形的幻影。
她望向关敬,他仍仰着头,面容深思,一动也不动。她这时发现他的脸部线条优雅得充满贵族气息。这人是有傲气的,而它并非随他的名气而生,它是与生俱来,因自信、自觉而生的傲气。它并不针对别人,而是他的一部分。
“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会方寸大乱的。”
他温柔的嘲弄唤醒了她,她嫣红着脸白他一眼。”这里就你和我,不看你,难道看我自己吗?”她说完,自他身边走开。
“我到四周去看看。”
她停住,转向他。
“你一个人在屋里不会害怕吧?”
“有什么好怕的?”
他失望地叹一口气。“你应该过来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去才对呀。”
她没法不笑。“你想满足大男人的虚荣心,找错对象啦。”
他耸耸肩。“那好吧,我一会儿回来,我们来谈谈你希望如何设计你的房子。”
她注视他走出去,一时间,还真有股冲动,想和他一起去。和他相处时,她感到如此安全和愉快。
安全?她嘲笑自己。这儿将是她的家呢,她才不会为危言耸动。
但是,墙后的暗洞是怎么回事?
深吸一口气,恋文走向厨房,或说,本来大概是厨房,如今余下留着厚厚污渍和灰尘的水泥台的房间。
她在那堵墙又推又按了半天,它动也不动。
莫非有机关不成?
她退后些,以便看个仔细。然而,厨房仅有的一扇窗外面钉了木板封死了,室内没有光线,阴阴暗暗的,连墙缝也看不见。
如果有墙缝的话,关敬又是如何打开它的?
她再朝墙走近。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谁?”她头也没回,专注地在墙上摸索。“哎,这东西怎么开呀?你在外面有没有看到电力自篇关?”
“他也要住进来吗?”
“谁呀?”恋文忽地意会到这不是关敬的声音。
她猝然站直,转过身。
对面墙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你是谁?”
他脸色阴沉,眼神不悦,皱着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恋文四下望望。她没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而厨房门在她右侧,他若走进来,走到另一边去,必须要经过她,她不该毫无所觉。
忽然,她背脊有点发寒。
镇静。大白天的,他不可能是鬼。
她对面的男人皮肤白皙,太白了,几乎没有血色。他穿着件白衬衫,深褐宽式剪裁西裤,配着茶色吊带,没穿袜子,一双咖啡色便鞋。复古的穿着,头发中间分界,这人像是杂志上怀旧专刊的模特儿。
“你是谁?”她又问一遍。
“啧。”他表情不耐烦。“你见过我很多次了。”
她想着,是上次服装展?不对,他若是其中一名模特儿,她绝对记得他。她用过的男模特儿,没有一个拥有一张古典的脸庞,苍白得仿佛营养不良。
再者,他们没有一个和她有私交,更不会跟着她来这。
她摇摇头。“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你来这做什么?”
“如此健忘。你不但见过我,你见到的还是一丝不挂的我。”
“胡说。”恋文脸孔涨红。“你不要随口破坏我的名誉啊。”
他嘴边泛起一抹狡猾的笑。“我又没说你和我曾裸裎相对。”
那笑容那表情她眨眨眼。
“你”她喉咙堵上了一块硬块。
“那个人是不是要住进来?”他又问。
“谁?关敬?”
“啧,我没问他的名字。”他的不耐烦又加了几分。“我不要他住在我的房子里。”
“你的房子?喂,搞清楚,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恋文再度失声,眼睛慢慢睁圆。“你说你的房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嘴唇向腮边划开。“意思是房子是我的呀,不过我不介意你搬进来。我很欢迎你搬来住,但那个男人免谈。”
恋文晃一下头。“慢着,我明白了,你是原屋主,或原屋主的儿子。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买下这间房子了。”
“这房子是不出售的。”
“那你最好去和简太太谈,我钱都付清了,转名手续也办了”
“我不要他住在这。”他固执的口气像个小男孩。
“关敬是我请的设计师,他要为我重新装修这个地方,他不会住在这里。等一下,我干嘛跟你解释这个?你对房子买卖有意见,你去找简太太。”
她走出厨房。
“我不知道什么简太太。”
“简太太是”
恋文差点咬到她的舌头。
他跟着她出来,但是,他不是像她一样经过门,他是直接穿墙而过。
他守墙而过!
他他
“你你”她指着他,舌头打结,脸变得几乎和他一样白。
“我不认识什么简太太,我也不要找她。你”他歪着头看她“你怎么了?”又看看自己。“我哪里不对了?”
“你哪里不对?”她不知道她在尖叫。“你不是人!”
就在她说完那个“人”字,他突然消失了。就在她眼前,变魔术似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