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来得那么突然,以致庄琪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掌声来自空中,因为关敬双臂仍环抱在胸前,动也没动。
“喔!”她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噢,我的妈呀!是真的有!”
“有什么?”
“你没听见?”
“我有啊,我不是一直在听吗?你说”
“哎呀,管我说什么,我说的是相机!相机!我的相机呢?”
“忽然要相机干嘛?”
庄琪不理他,跑到客厅,拿了她搁在架子上的相机,再跑回去。
跑了几步,她顿住。
咦,那玻璃窗上不是有幅彩色玻璃画的吗?为什么窗台上阳光的投影白白一片?
她退回窗边,举首一望,哎呀,那幅裸男画不见了!不,是画里的裸男不见了。
“关敬!”她奔往后面房间。
必敬蹲着漆墙“你可别给我拍照啊,我最讨厌照相。”
“谁怕你呀,浪费底片。喂,你来看。”
“看什么?我忙着呢。你自个儿一边玩好不好?”
庄琪拉他。“来看呀,快嘛。”
“唉,小姐,你真要命,忽儿要看鬼,忽儿有话要说,忽儿要拍下房子的破烂相,现在你又有什么节目了?我在这是有工作要做的哪。”
“你来看就知道了。”
她把他拉到窗旁,指着窗顶。
“你看”她怔住。
裸男又回来了。
“我在看啊。看什么?”
“他刚刚明明不见了。”
“窗子?”
“不是啦!上面画里的男人。”
必敬叹口气。“也许他去上洗手间,走开一会儿,有什么好大惊小敝?”
“是真的呀!”庄琪顿脚。“他刚刚明明不在上面。”
“那你说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人家总有行动自由吧,行行好,你来”他看看表。“一个多小时了,我漆了半天还在原位,照这样下去,我会给开除的。”
必敬折回去工作,留下庄琪不甘心地瞪着彩绘。她绝对没有眼花,他千真万确是她去叫关敬时才溜回来的。
“就是你,对不对?”她对着彩绘裸男小声地说。“恋文看见的就是你,刚才鼓掌的也是你,对不对?”
依然如斯,折射在明亮的日光中。画当然不会回答她。
“你拍手,是因为我为恋文抱不平,是吧?那表示你喜欢她,那么她住进来以后,你可别害她,知道吗?”
“干什么对着窗子念念有词啊?”恋文问。
庄琪跳起来,转向她,手捂着胸口。
“哎,你吓死我了。”
恋文笑。“全世界不就属你胆子最大吗?”
庄琪瞥一眼窗顶,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房间另一头。
“鬼鬼祟祟做什”
“嘘。”庄琪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的鬼,是不是就是玻璃画里的男人?”
转眼间,他就在那。站在恋文和庄琪中间靠旁边些,上身微微向前斜倾,教旁人看了若看得见他的话还以为他们三个围着小圈圈说悄悄话呢。
恋文望向庄琪,她的朋友正等着她回答。
这个调皮鬼,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庄琪看不见他。
“我听不懂。”恋文说。“鬼和玻璃画里的男人有何关系?”
他向恋文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庄琪说着她听到的掌声,及画里的人如何不在画里,又如何忽地回到画中“听听你说的,哪那么神奇、画里的人还会自己下来,跑去听你说话,鼓掌喝彩完再回原位?”
恋文摸摸她额头。“你别是中暑了吧,楚留香?”
“你也不相信我?”庄琪大叫。“我从来不作白日梦。”
“这么聒噪,谁作白日梦也给你吵醒了。”“他”嘀咕抱怨。“见到裸体男人这般兴奋。没见过脱光的男人吗?”
恋文忍不住大笑。
庄琪何等精敏,马上感觉有异,她眼珠子向四周一转,然后对恋文眯起眼。
“他在这,对不对?他说了什么?”
“他”凑向庄琪耳侧“说你像春天的母鸭,呱呱呱。”
“恋文,他到底说了什么?”庄琪感到肩颈上寒毛无端倒竖起来。
恋文笑不可遏,哪有工夫说话?从来庄琪一开口,旁人得要等到她喘气呼吸的空间,才有插嘴余地,对口也没人说得过她,堂堂大学辩论社社长,她可不是靠她的美色当选的呢。
当他遽而消遁,恋文知道关敬要上场了。
“嗨,恋文。”果然关敬笑吟吟地走进客厅。
“嗨,恋文。”庄琪学舌。“我来就没这么热情的待遇。”
“不过打个招呼,你也有意见?”关敬说,目光一迳注视着恋文。
“谁理你打招呼?我指的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笑得好像满脸开花似的。”
“你想得天花,请便,我还想留着这张脸留存青史呢。”
“招蜂引蝶是真啦。”庄琪嘲弄他。“不过说真的,关敬,凭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副体格,干嘛苦哈哈的做工呢?到某些专为女性服务的地方去,保证你大红大紫、大赚大发。”
“我不用到那些地方也可照样浑身姹紫嫣红,要多少颜色有多少颜色,你呀,学着斯文、温柔些,不然当心嫁不出去。”
“嗬,他倒诅咒起我来了。告诉你,我要是比你先进教堂,你来给我当花童。”
“换言之,我先结婚,你当我的女花童罗?”关敬说,向恋文眨眨眼。
庄琪气结。“恋文,你说话呀!看着我给人欺负也不吭声。”
“我现在又不是你的助辩。”恋文慢吞吞道。“再说,我当女花童太老了,你们俩去一决胜败吧,别扯我下水。”
“重色轻友。”庄琪抗议。
“我谁也没有偏啊,我是中立国的。”恋文也正好站在中间。
庄琪慧黠的眼珠一转。“那好,这么样吧,恋文结婚时,”她勾住必敬的胳臂。“咱们俩给她做花童和女花童。”
“恋文?”关敬看着她。“跟谁结婚?你要结婚了吗?”
里面当一声,关敬皱一下眉,走进去。
“什么东西?”庄琪问,也尾随而去,接着就听到她喊:“啊呀!”
“你又做了什么了?”恋文小声地朝空中问。
“他”不回答,也没现身。
“你要是太过分,我可要生气的哦。”
她走向屋里,呆在走道边。
必敬为她而设计的工作室房间,地板成了白色。关敬用旧报纸阻挡了流动的油漆,正用另一些报纸擦地板,油漆桶内的漆这么短的时间,一下就倒光了。
恋文吸一口气,让庄琪在那帮关敬,她出了房子,走到后院水池边。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她斥责声中慢慢出来,像是一团烟由四面八方聚拢,并成人形。
他抿着嘴,并不辩解。那副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模样,让恋文生气又不忍太过苛责。
“你以为你是给关敬找麻烦吗、他麻烦,我也麻烦,房子一天不装修完成,我一天没法搬进来。你是这个用意吗?让我不能住进这房子?”
他猛摇头。
“不要再孩子气,不要再恶作剧,你能答应吗?”
他不作声,没反应。
“不行、做不到?好,我把房子卖了,让简太太重新找个你喜欢的新屋主,好了吧?反正我本来也没想买它的,不晓得怎么会”她张口结舌地打住,瞪着他。“是你!你使我糊里糊涂作决定的。”
他垂下头“我说过我欢迎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恋文用手指刷一下头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该如何和一个鬼讲理?
“恋文,恋文,你在哪?”庄琪在前院喊。
“这儿,后面。”她扬声回答,而后对“他”说:“和刚才类似的事情若再发生,我就”
她没能说完,庄琪就来了。
“关敬说可能是猫弄翻了油漆桶,我看就是那个鬼。你知道他在哪?”
他就在庄琪前面。
恋文叹一口气。“大概真是猫。这房子空了那么久,野猫野狗跑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再鬼呀鬼的,我以后怎么住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住这,周围要卖的房子多得是,你还怕买不到吗?”
“我买不起。别说了,今天够累人了,才过了半天不到,我八成是老了,精力衰退。”
“你需要个男人。学学我呀,找个不算太乏味无趣的男人调剂调剂,包你青春永驻。”
恋文给她个白眼。“学你、我老得更快,谁也没你的一半能耐。你哪是拿个男人调剂?你一次用一打男人消磨时光。”
庄琪吐吐舌头。“说得也是。”
“一打还是保留的说法呢。”
“楚留香岂是浪得虚名?”
“名是不虚,虚了的是你的心灵。莫再蹉跎青春啦,关敬给你当花童哩,争口气呀,你不是最不服输的?”
庄琪眼睛朝上翻。“那个人嘴尖舌利,刻薄恶毒,庸人才跟他一般见识。”
“不打不相识嘛,他比你工夫深些好啊,磨磨你的烈性。他嘴尖舌利,你尖牙利嘴,天作之合。”
“搞什么?你做起媒来啦?”
“我吃饱了没事干?此刻我是无业游民哪,我计划我的新事业都来不及。既然你在这,陪关敬吃午饭和晚饭吧,拿帐单来报帐。”
她说着就朝前门走。
“喂,喂,我陪他吃哪门子饭?我晚上有约呢。”
“取消好了,反正你每回赴那些约回来,脸上就增加一些风霜。”
“什么话?”
庄琪止步,伸手摸脸。风霜?敢情她按摩的冷霜用得太少了。
恋文上了车,发动引擎。庄琪追到车门边。
“你真这么就走啦?”
“你是老手了,还用得着我当黑白军师吗?”
恋文笑着挥手,退出车道。
驶上马路后,她说:“出来吧,我知道你也上车了。”
“你和我以前一样傻。”他和他幽幽的声音一起浮现。
“以前?”恋文万分关切。“你以前做了什么傻事?”
“把心爱的人拱手让人。”
“关敬不是我男朋友。”
“你喜欢他。”他郁郁指出,还强调补充“很喜欢。”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为己有。”
“说得大方容易,痛苦的时候你才知道悔不当初。”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屋里时你吃干醋,瞎捣乱,这会儿怎么又鼓励我去争取他?”
他难为情地低下双眼。“我也不知道。你太像她了吧。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你当作她,不喜欢你和那个讨厌鬼接近。”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指人为鬼。”她温和地纠正他“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口中这个念念不忘的‘她’究竟是谁?还是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他极力思索着“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些事情我记得,又有很多事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那场病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病?”
他摇摇头。“只记得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全身滚热,四周的人说话全听不清楚,入耳一片嗡嗡声。后来热退了,醒了,却人事物全非。”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告诉你吗?”
他望着前方,许久许久。很慢地,他转向她,满眼迷茫。
“怪就怪在这,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独剩我一个。过了一阵子,房子里来了些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整日吵得要命。”
“你很怕吵吗?”他不止一次向她抱怨被吵得不得安宁。
“我作画需要安静,吵吵闹闹,什么感觉也给吵混沌了。”
恋文十分欣喜。“你果然是位画家。”
“我没这么说。总之,那些人终于走了。你说奇不奇?他们说屋里有鬼,我住了这么久,可没看到什么鬼。”
恋文答不上来。她有个古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所以他不承认是鬼。
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