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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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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买荤食。”

    “你怎么办?你没吃素呀。”

    “我随缘。我对吃的向来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盘饭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饿了。恋文感到好不歉疚,不禁又纳闷:庄琪跑哪去了?怎么搞的?

    “你和关伯母聊得满开心嘛。”他状似十分愉快。

    “怎么叫自己妈妈关伯母?”

    “我有时是这么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母亲是”恋文不晓得如何问才不失礼。

    “哑巴?”关敬却很自然。“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忽然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学的手语,也许是自己看书。我母亲平常看很多书的。”

    “她喜欢看一类书?”

    “都看。阅读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几次要我带你来,下午我回来时,她又催我,急得跟什么似的。她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怎地,恋文有个感觉,是关伯伯要她来。

    “你提过她常和你父亲说话。”

    必敬点点头,一下子已盘底朝天,眼睛转而看着恋文的。

    “不给你。”她抓着盘子,仿佛他会伸手来抢。“晓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该多煮些。”

    他笑。“真捧场。你吃吧,我饱了。边说边吃,凉了就不好吃!”

    她本来也没觉得饿的,而他看着她的吃相,笑得满意又满足。

    “你没和他说过话?”

    “谁?我父亲?当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气。

    还好,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成阴阳眼了。

    “小时候我老跟前跟后叽叽呱呱不停,他有时给我吵得恨不得拿胶布贴我的嘴。”

    恋文放下汤匙,叹一口气。“谁管你小时候是不是长舌呀,我问的是他去世以后。”

    “有人这么问的吗?”他眉毛掀得老高。“跟死去的人说话,那叫自言自语,旁人看了要当你是疯子的。”

    “你母亲和他说话,她是疯子吗?”

    “那只有我看见,我不是旁人,是她儿子,我知道她没疯。你看她像疯子吗?”

    她若是疯子,恋文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了。

    “你‘看见’她和你父亲说话,你却没看见他?”

    必敬把他们吃完的盘子收去洗碗槽,恋文马上过来帮忙。

    “我来洗,我太习惯白吃。何况这一餐本该我请你的,反倒要你煮给我吃,我已经很良心不安了。”

    “解释得这么累干嘛?我没要和你争啊。喏,这是洗碗布。”

    “你有没有看见他呀?”恋文追问。

    必敬走到厨房另一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回答前,先打开喝一口。

    “恋文,你相信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别教人毛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个见过两个鬼,还和他们说过话的人,竟说出这句话,但恋文真的浑身一阵发冷。

    他走回她旁边,两个盘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乐罐,把盘子接过去放好。她不客气地拿起他喝过的可乐。

    “我看见我妈对着空气比手语。”他告诉她。“我父亲生前,他们感情很好,妈在厨房做菜,他拉张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毛衣,他在旁边帮着绕毛线;她洗衣服,他也拿个矮板凳坐在洗衣盆边,帮忙扭干较厚、较大的衣服,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恋文听得如迷如醉。多羡煞人呀!

    “所以他去世后,她没了伴侣,我那时又小,跟个小表头能聊什么?天南海北四个字我是认得的,但我可不懂怎么去聊。我想她非常寂寞,又无人可倾谈,就干脆不说话了。”

    她心头一阵阵酸楚。

    “我发现她常对着空气比手势时,问她做什么。她告诉我,她在和父亲说话。她能找到个排解对父亲思念的方式,我觉得也蛮好。”

    “好?你从来没担心过她长此以往会变得异常?”

    “她一切如常,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她又没四处张扬,对人说她和死去的老伴时常见面闲谈。”关敬又开一罐可乐。“有时她担心我,她会对我说:‘你爸爸希望你如何如何。’我想她是觉得父亲较具权威性,抬出他来,我比较不会那么固执己意,多少会听听忠告和意见。”

    直到数周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转达父亲的话,叫他去看一栋房子,还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那时关敬嘴上唯唯喏喏,却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然后他给叨念得没法子,只好按地找去。不料真有那栋房子,而且才刚脱售,新屋主就是恋文。

    恋文呢,这厢倒颇感沮丧、无措。他看不见他父亲的亡魂,她倒看见了,这教她如何对他说才好?

    “你认识一个叫石彦的人吗?”

    必敬想了想。“不认识,听都没听过。干嘛?你要打听这个人?”

    “不是我要打听,是哎,算了,你不认识,跟你说也没用。”

    “我人面广,说不定可以请人帮忙。这个石彦,就是你一路想着的那个男人是吧?你要打听他什么?家世?背景?为人?还是银行存款有多少?”

    恋文岂会听不出他的讽刺和那股酸溜溜?

    “这要是个我在交往的人,而且考虑为对象,连他的为人我都不清楚,还得托人打听,我是什么?白痴兼低能吗?”

    “白痴和低能有何不同?”

    她送了他一个白眼。“你说呢?”

    他嘻嘻笑。“和你说话像对口相声,很有意思。”

    “哼,对口啊,你找庄琪更富趣味,她的口才一流,我还没见到谁赢过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干嘛老想把我和她拉在一起?”

    她转身找垃圾桶丢空罐。“我自己的终身都还没着落呢,扮哪门子红娘?你太抬举我了。”

    “没有就好。”他拿过她手上的罐子,和他的一起丢进就在她后面水槽底下的垃圾桶。

    “庄琪是个好女孩,条件优越,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但在我眼里,她始终是个野性难收的小妹妹。”

    “好像你认识了她一辈子似的。”

    恋文的心放下一半,悬起的一半是为庄琪难过。她若知道关敬把她当妹妹看,该有多失望、多伤心?

    “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还是对面不相识。有些人只看一眼,”他执起她的手,深深凝视她。“便知道那人是要一生一世都相守的。”

    他眼中的柔情如此醉人,她只看着,便觉宛如喝下了一加仑最烈的高粱。

    “关敬,我也喜欢你,”她这样不算背叛朋友吧?“可是目前我有诸事待举。我在‘雅仕’的工作结束了,现在是个失业人。我的公司要如何开始?如何起步?我完全没有半点头绪,心里烦乱得很。”

    “事业未竟,不谈恋爱,不结婚,这是大男人的论调嘛。”他抗议。“你想效尤那些充满野心的女强人吗?”

    “我不会梦想变陈方安生,如果这是你的意思。”她做个鬼脸。

    他们一起笑起来。

    然后,认真的,恋文又说:“我的心其实很小,所以没法一心二用或数用,我一次只能专注于一件事,若我要谈恋爱,我就一头栽进去,专心的、认认真真的谈出个结果,好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知道我尽了全心全意。而现在我要专心做的是弄好我的公司。”

    “你先提你对恋爱的态度,再提事业,可见后者次要之,便不妨先搁下它,择其首要。”

    “你别在这歪曲加扭曲我的意思。我不必做傲视群雌的女强人,但是我至少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将来我的丈夫要是厌倦了我,我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弄得溃不成军。”

    “哟,未雨绸缪。要是你先厌倦了你的丈夫呢?”

    “他没谋生能力,我嫁他干嘛?”

    “说得也是。”

    “就这样?”

    “怎样?”

    “四个字就一意蔽尽啦?你说了半天,口干了是不是?还是你也有词穷的时候?”

    他仰头长叹。“本来我想为你弄个绝无仅有的工作室,你好放心、专心的一展鸿图,我呢,一旁夫以妻贵就行了。看样子金鸡独立不成,我也得经济独立,才能与你匹配了,是吧?”

    恋文大笑。“金鸡独立是这种意思吗?你先去好好读一读成语大典,再来卖弄吧。”

    “我先送你一本风花雪月才是真的。”

    “干嘛?”

    “你太不解风情了。”他哀怨地埋怨。“这个节骨眼,你理会我成语用得好不好干嘛?”

    “因为那是牛头不对马嘴嘛,而且好好笑。”

    “你很有学问吗?你拿罗马尼亚子谠到牛头上去,成了个什么东西?该是风马牛不相及才对,喏,学识渊博的人在这儿!”

    她笑得弯下了腰。他也弯下上身,脸对着她的脸。

    “别笑啦!”

    “哎哟,哎哟。”她抱着肚子笑。

    “停一停行不行?”他吼。“笑得这样,怎么吻你啊!”她一惊,笑声是止住了,却是眼泪直流地瞪住他。

    “你说什么?”

    “我本来想吻你呀。”他懊恼地也瞪她。

    “什么本来呀!”她心跳仿佛停止了。

    “现在不吻啦,气氛都给你笑变调了。”

    “这时候他又成了音乐家了。”她嘀咕,并未觉察她失望的心情明白表露在她的声音和表情里。

    必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大喜过望,同时马上采取行动。

    拉过她,他温柔的唇印上她错愕地微张的唇瓣。

    天旋地摇,血液狂奔,一道道彩虹似的光芒在她模糊的意识中迸射,像新年时夜空中的烟花。

    正当她晕眩迷醉之际,虹彩中突然浮雕般浮突出一只人形。

    彩绘裸男。他的脸对着她。是“他!”

    恋文张开眼睛,影像不见了,只有关敬不明所以的脸孔。

    “怎么了?”他目光随着她转来转去。“找什么?”

    庄琪说画里的裸男就是她说的是真的!

    “快,快!”恋文抓住必敬的手。

    “干嘛?你想到什么事了?”

    “赶紧回去!”

    “回哪呀?”

    “哎呀,我的房子啊!”“怎么忽然十万火急的要回去?”

    “回去再说。快呀!”

    必伯母不在客厅。关敬拿了车钥匙,出来后轻轻反手关上门。

    “不和伯母说一声就走,不太礼貌吧?”

    “她睡得早,今天算晚了。你要我叫她起来让你向她道晚安吗?”

    他不高兴。恋文无从解释,只有闭嘴不语。

    驶离西贡一段路了,他依然绷着脸。

    “不要一副蜡像似的,好不好?”她说。

    “我是铜雕,比蜡像昂贵。”他答,赌着气。

    她想笑,又怕火上加油,便抿抿嘴。

    “对不起嘛。”

    “你心里有人,就不该让我吻你。对不起就算啦?还说你一心不能二用呢。”

    “你真能吃醋。”

    他看看她。“还笑。看男人为你醋劲大发,你很乐是不是?”

    “你不分青红皂白,是很好笑嘛。”她好声好气地说。

    “那你突然说走就要走,除非你约了人在空屋见面,还有什么事如此紧急,非得赶着回去不可?”

    她赶回去要看的“人”此刻说不定也在车上,只是不能现身而已。

    “房子里现在不是油漆桶,就是一块块木板,我和人在那儿约会,拿油漆桶当椅子,木板当床呀,真是浪漫到极点,多谢你的提醒。”

    一抹尴尬之色抹去了些许他脸上的僵硬。想了想,他也觉得自己是反应得有些说不过去。

    “你只是心血来潮想到装潢的新构思了?在我们正卿卿我我的时候?你倒是很浪漫。”

    “你呢?要吻人家用吼的。”

    他笑出来,摇头叹息。“人家说,男女做朋友阶段,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一日成为情侣,开始第一场争吵之后,其后大吵小吵便顺理成章接二连三,个个逐渐原形毕露。”

    “多奇怪的说法。照你这么说,恋爱的男女都不可能结成连理了。”

    “我还没说完嘛。吵到露出真面目了,彼此才算真正互相了解。因了解而结合,不是吗?”

    “歪理,谬论。”然而她找不出合理的实论反驳。

    “你说说看,你想到房子里什么东西,急着马上要回去?”

    “嗯那个彩色玻璃窗。”

    “怎样?”

    “我要去看看它。”

    他不解。“它到了夜里不会变色或变形,我天天在那,我知道。”

    “我要看的是窗上的画。”

    “那个光屁股的家伙?”他眼睛一闪。“老天,你也和庄琪一样,以为他会从窗子上下来闲晃?”

    “我刚才你吻我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你也吻我啦。”

    她娇嗔地白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又不是树皮、墙壁或木头,你吻我,我自然有反应。”

    “谁吻你都一样?”

    “不知道,赶明儿个叫庄琪吻我试试。”

    “还好你不是叫别个男人试,否则我当下就按着你好打一顿。”

    “你敢!慢着,怎么说到这儿来啦?我刚刚在说什么?”

    “这个比你那块玻璃上光溜溜的男人有趣得多。”

    到了屋前的车道了,恋文不再和他多说,她很快跳下车,直奔入屋。

    “你还想我和你做朋友的话,就不许作弄我。”她轻声对着四周的空气低语。

    屋里一片漆黑,她明天得记得去电力公司。

    今夜无月,星辉将柔白的夜色抹在窗上。玻璃上,彩绘裸男静静斜卧,身影孤寂哀怨。

    “他好好儿的在上面,没有走丢。”关敬在她后面,嘲弄地说。“放心了吧?”

    恋文一颗心被浮在星夜中一幅寂冷的画拉扯着。

    你到底是谁?

    夜无言。“他”无言。她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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