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听文珠的口气,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她嚷着要来陪蕙心,却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敲门进来,带来满脸的慈祥与关怀。
“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母亲问。
蕙心摇摇头,说:“不想吃,口里发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亲摸摸她的头。
“大概是在家闷病的。”蕙心苦笑。“我这人大概闲不得,一没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这样的事?”母亲笑。“多休息两天,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
“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慧心说:“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
“你这孩子!”母亲摇头叹息。
“妈,你觉得我的这些‘风里百合’会不会开花?”她问。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孩子气的。
母亲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说:“慧心,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因为泥土啦、温度啦、环境啦都有影响,”停一停,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处任何植物种在那儿,都会开花结果的。”
“哪儿?”蕙心坐直了。“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
“怎么没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母亲微笑。“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啊!”慧心笑了起来。“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
“不是文艺腔,是事实。”母亲摇头。“因为我们用爱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
蕙心的脸上明亮起来,她跳下床,冲到母亲面前,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
“妈妈,你说得真好,我为什么之前没想到呢?”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钻进牛角尖了。”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妈妈,我现在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眼中隐约带有泪光,她是钻进牛角尖了。
“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母亲摇头。“这些年来,你太紧张、太执着,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松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么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执着的人,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亲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说。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亲认真地说:“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妈”她否认。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她不会这么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亲叹息。“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你不如放弃。”
放弃?放弃斯年?
“不”她这声“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是一声灵魂的呐喊,而不受她肉体所控制。“不,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绝不放弃斯年。”
“但是”母亲深沉地叹息。“你如果不放弃他,你只会痛苦一辈子,你不以为斯年不可能再回头?”
蕙心满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心里想过,斯年不可能再回头,她是没有机会的。但她顽强,不仅不承认,更不宣诸于口。而母亲竟替她说了出来,这是残忍的,母亲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母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任她哭个够,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声渐小,终于静止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拥住她的母亲。
“妈,是我傻,是吗?”她带着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烦,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母亲理智地说:“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她无奈地说“如果再来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亲说。
“会,我会。”蕙心微笑。“妈妈,谢谢你的开导,
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欣慰地“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乐,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她说。
“那个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
“啊他,”蕙心有点尴尬“前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是这样吗?”母亲好意外。“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而且没有耐心。”
“他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慧心说。
“那也是。”母亲看来是失望的。“是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你最了解我,妈妈,”慧心半开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对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强自己。”
“我明白。”母亲也无奈。“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好条件的男孩子。”
“好条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么用?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不肯等你一辈子。”母亲打断她的话。
“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会。”
“你会。”母亲斩钉截铁地“我知道你会,你一定会,无论你嘴里怎么说,你会等斯年一辈子,你告诉我真话,是不是这样?”
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脸色黯然。
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她是这样的,母亲说得太对了。
“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她拥住了母亲“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
母亲轻轻拍她,然后放开她。
“孩子,你放心,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母亲柔声说“只要你记住,妈妈要你快乐。”
“我知道,妈妈,我会记住这句话。”蕙心的眼眶又红了。“我会努力做。”
“这样就好,我也不必担心了,”母亲摇摇头“事实上,我也知道,斯年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是我的幸运。”蕙心马上说:“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满意的男人,虽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总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亲笑。“你能这么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叫你吃午餐。”
“别预备午餐了,”她的兴致突然好起来“中午我开车带你去浅水湾吃。”
“浅水湾?算了,太远,我又不爱吃西餐。”母亲摇头。
“那去香港仔吃海鲜?”羞心真是兴致勃勃了。
母亲凝视她一阵,不想扫她的兴。
“好吧!去香港仔。”她说:“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为定。”蕙心好开心。
“那么休息一会儿再去。”母亲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为我要把‘风里百、’移植到心园里。”她悄声地说。
蕙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脸色开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面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约了费烈、文珠他们一起去郊游、野餐。文珠本来答应了的,后来又不肯去,她说宁愿在浅水湾她家别墅里烤肉,她伯去到荒山野岭的没有厕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气又坦率地“但必须在我去的地方,预备一个现代化的厕所给我才行,我什么都不伯,就伯厕所脏。”
“你这被物质文明宠坏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
“事实如此啊!你们只是不讲出来,难道你们不伯又脏又落后,几十年前的厕所?”文珠叫嚷。
啦吧2我们改去文珠家的别墅,”蕙心拍拍手“其实去哪里都没问题,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开心。”
“对。这话最对,还是蕙心最好,最能通情达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蕙心能够做女强人。”
“是。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慧心不以为意地。
家瑞和费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不是很有希望吗?
“那么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这儿做什么?”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早点去,我可以叫佣人预备吃的。”
“不必准备,”蕙心拍拍车后的行李厢“昨天我有空,我全准备好了。”
“哇!有现成的可吃,还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车,家瑞也跟了上去。
费烈自己没开车来,所以坐蕙心的车。
“这部车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车时,他问。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总是不带太太出来一起玩。”蕙心的话题转得好远、好远,费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亲了呢?“她怎么样?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胖了许多,相信以后会复原。”费烈喜悦地。“其他的没什么改变。”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颇为感叹。
“你和斯年”
“幸福总是对我很吝啬,”她马上打断他的话,她巳经两次制止他提斯年了“我认了。”
“慧心,你觉得不再有希望?”费烈关心地。
“我没有再想‘希望’这两个字,”慧心摇头“因为那实在是件很虚无缥缈的事。”
“但是慧心
“你没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吗?”她说得颇夸张。“事业是比较实在的东西,至少我看得到,摸得到,把握得到。”
费烈想一想,吐一口气,不再说话。
‘你又不以为然了?”她笑。
“不但总是很遗憾的事。”他说。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她开朗地笑。
她又说:“遗憾也不过是种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你真这么以为?”他问:“真能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总不能抓住以往快乐与不快乐的尾巴不放,因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来,我何必自找麻烦,白费力气?”她耸耸肩。“我何必为难自己?”
“斯年说过不再回来?”他忍不住问。
“没有。”她淡然摇头。“他拒绝了哈佛的聘请,他说他喜欢比利时,美国和香港有太多的压力,都不适合他。这是朗尼在电话中这么告诉我的。”
“哎斯年太固执了。”费烈摇头。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为然地。“这是他六年前就巳经选定的路,我们不该再打搅他。”
“那些‘悠然草’呢尸他突然问。
“啊!它们生长得很好、很茂盛,不过它们不叫‘悠然草’,”她是否说得夸张?“它们有个很美的原名。”
“叫什么?”
“风里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给人一种希望的感觉,”他思索着说“它能开花吗?”
“在比利时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她笑。“不过除了比利时,至少有一处也能开花,妈妈说的。”
“哪儿?”他充满了好奇。
“这儿,”她指指心口。“至少可以在心园里开花。”
“说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那么,在香港开不开花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再抱着希望。”她说:“因为失望是件非常打击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说。
“鼓励还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励或安慰有用,我愿无限量的供应。”他真诚地说。
“这些年来,不是全靠你们吗?”她微笑。心里是十分感动的,至少她还有这么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谦虚,这凡年你的坚强毅力实在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为你骄傲。”他的话由他这样的男孩口里说出,真是有其难以衡量的分量。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们在互相标榜吗?”她笑。
“你认为是吗?”他愉快地笑。
就这么谈谈、聊聊,很快就到了浅水湾别墅。佣人出来把食物抬了进来,马上又忙着去预备烤炉什么的,他们几个人就留在大厅里喝一点酒。
大家只是喝酒,谁也没出声讲话。
“咦?怎么回事?”文珠第一个忍不住。“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成哑巴了?”
“你不是在讲话吗?”费烈笑说。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沉闷,”文珠哇哇叫“要轻松愉快点才行。”
“好,我们努力轻松愉快。”惹心说。
“努力愉快?”文珠说话永远不经大脑。“如果斯年在这儿,担保绝无冷场。”
慧心敏感地觉得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脸上,她想皱眉,却忍住了。”(
“他不在,我们也绝无冷场,不是吗?”她夸张地说:“等会儿我们开唱机跳舞。”
“好啊!赞成。”文珠第一个响应。“结婚以后,难得出来跳了几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颤一下。”
家瑞望着她笑,又再摇头。
“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爱怜地说。
“说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过去“你怎么总招自己老婆想得这么没用叩
家瑞用双手接住她的拳头。
“我就是喜欢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说。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令费烈和慧心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呢?但看着家瑞微笑的脸,再看文珠紧紧搂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结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讲这句话?”哭完了,文珠抬起头就说。
“我以为你自己能了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不要孩子气了,费烈和慧心都在呢?”
费烈看蕙心一眼,两人相视而笑。这对夫妻总算步人正轨了。家瑞对蕙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过,他发觉还是文珠最可爱,经过这一次,他们的感情将更稳固。-
“敬你们一杯。”费烈说。
“为什么敬我们?”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举起杯子。
佣人进来请他们去花园,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在这个时侯,电话铃响了起来。
“费烈,医院找你。”文珠拿着电话叫。
“医院?”费烈脸色大变。
“喂,我是什么事什么事?啊是一个男孩,是,是,多谢,非常谢谢我就来,马上就来。”
“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子。”费烈满脸兴奋。“我马上要赶去医院,怎么这样快?我还想明天才送她去医院,哪知道儿子等不及啊!对不起,我必须马上走,我们再约时间,我走了。”
一阵风似的,斯文的费烈像百米赛跑一样冲了出
去,带着一身的满足与幸福。
“费烈终于等到了一个儿子,”文珠摇头“看他那副满足的样子,我也替他开心。”
“我也是。他们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与失意涌上心头。刚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现在费烈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强烈地影响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满足,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
莫名的泪水涌出来,涌上来,流了她满面,洒了她一身,她就这么静静地、沉默地流泪,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她看见呆愣而关怀的文珠夫妇,看到站在门边失措的佣人,啊!她又失态了,是吧!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华,也对着文珠夫妇、费烈他们,也是同一种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场合。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可以出去烧烤了,”她抹一抹脸,领先往外走“不能因为费烈不在,我们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现在我心中再无痛苦、烦恼。”她回眸一笑。
因为她已麻木,但,这一句她并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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