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族里的长者劈头就朝波格打来说:“你们不去旅店街角要点钱,又在这儿偷懒玩耍了,是不是?”
波格皱着眉,只好再把维薇带走,还一面嘀咕说:“当小孩真倒楣,当吉普赛的孩子又更惨,到哪里都挨揍,像野狗一样。”
这一点维薇是承认的,她到吉普赛的营地已经十二天了,过得是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日子。餐风露宿不说,很多生活方式及形态,都和夏贝诺家中背道而驰。
她暗忖,若是费罗姆姆知道,必会评论一句:“禽兽不如!”
由天堂顿时跌人地狱,维蔽只有努力摸索着生存下去。好在有卡洛和波格母子,虽然他们一个有些精神兮兮,一个满口脏话,但到目前为止都很照顾她,算是她仅有的依靠。
她在浩劫后最大的期望,便是下落不明的父母。她白天穿梭在城里,夜晚对月祷告,就是希望能有亲人的消息。
波格看到一列商队刚牵着马在街槽喝水,马上奔过去要钱。
他还没有说完一个句子,就被人轰开,只见他恨恨地对维薇说:“我早就知道犹太人是一毛不拨的。”
维薇并未专心听他的话,因为她的心思正在铁匠铺门口的儿个孩子身上,他们手里抢着一根长绳,口中大声唱着一首奇怪的歌
如果我将要被吊死我应该听见钟声敲响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就是尼尔的末路尼尔?这不是父亲的名字吗?
孩子们反覆唱着,只不过是把最后一个换个人名。
当他们唱到“玛莲”时,维薇受到极端震慑,她抓着波格就问:“这是什么歌?他们唱的那些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吊死人的歌呀!这就表示那些人要被处以绞刑了。”波格回答着说。
绞刑?维薇瞪大眼睛,无法动弹。
突然,阳光直射到她的头顶,洪亮的钟声响起,她身旁的人开始奔跑,叫着:“行刑时刻罗!”
“走!我们也去看!”波格兴奋地拉着她说。
两个孩子掺杂在狂动的人?铮北蝗俗膊攘撕眉复危械男址路鸲汲闪恕蹦岫哪┞贰焙汀奥炅哪┞贰!彼钦娴囊λ浪母改嘎穑?br>
人,人,四处都是人,堵着如一道道的墙
钟声一记又一记,仿佛催命符般,停止时,人群中有刹那间的寂静。
“死了吗?死了吗?”后面有人问。
“死了。”前排的人说:“都死了。”
死了?死了?
突然问,维薇像是疯了,不顾一切的往前钻。当她从许多脚间爬出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骑马的侍卫,那个带头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来抄她家的魔鬼。
而由一排马腿间望出去,是广场的绞架台,上面四个绞架都是满的。
那些垂着头刚断气的尸体,已看不清面目。但最后一个,一看到那长短不齐的租面黑发,维薇马上知道,那就是母亲,她一向雍容美丽的母亲呵!
她再也无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伤都迸裂成一声尖叫!
马匹闻声嘶呜,现场无由地混乱起来。侍卫一边安抚马,一边举剑及鞭子挥向窜动的人潮。
“爸爸呀!妈妈呀!”维薇依然伏在地上大哭。
眼看马及群众就要踏碎她小小的身体,有人及时抱起她,并用手按住她狂喊的嘴巴。
此刻,维薇根本不管天翻还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断气。她的脑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她寻找多日的父母,凄惨地在绞架上断魂的情景。
会不会痛呢?爸爸
会不会痛呢?妈妈
她软软地瘫垂在那人的手臂间,仿佛死了般没有生息。
“娜娜!娜娜!”波格轻拍她的脸。
“别叫了!”抱着她的人说:“你们今天差点酿成暴动。新上任的柯伦邦主,年轻又气盛,若怪罪下来,我们吉普赛人又要首当其冲了。”
族人们马上收拾帐篷,老人小孩全坐上骡车,尽速驶回夏湖边。
维薇闻到草葯味,知道她又回到卡洛的怀中。
她用披肩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维薇眼角泛出来的泪水,并且问波格“娜娜到底看见了什么?”
“绞死的人,离得很近,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波格嚅嗫他说:“我本来要挡住她,可是她跑得好快。”
“原来如此,”卡洛说:“娜娜又受到惊吓了。”
何止受到惊吓!维薇此刻可说是神魂尽失,有时候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是一直在帐篷中长大的娜娜,还是在农庄里被以淑女方式教养的维薇呢?
她的母亲到底是满口算命草葯的卡洛,还是优雅有着玫瑰香味的玛莲呢?
她有一个黝黑粗野的哥哥叫波格,还是有一个细致柔弱的妹妹叫莉琪呢?
一切本来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才那残忍的一幕时,她的意识完全倾覆破碎了。
在骡车的摇晃中,卡洛低沉的歌声在耳旁轻响
我在风中祭你
在绝望中无尽的等候
我的话语呵唤起满天的凄怆
我的哀泣呵
流遍长河的伤痛
是抵不住的天谴
是抚不平的憾恨
于是我们一同沉睡
也许再一同苏醒
维薇从来没听过这么美、这么柔的歌曲,像和内心的灵魂在对话,那一刻,她跨过童稚的十岁、变成一个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后一滴泪,她哑着声问卡洛说:“妈妈,这是什么歌?”
“是吉普赛女人的歌,叫做‘风中祭你’,如果你喜欢,听了不再悲伤,我就教你唱。”卡洛温柔地说。
“教我。”维薇说。
在营地的十二天,维薇第一次开口唱歌,用她的心及情感。最后,坐车及走路的族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她们母女的合唱。
那是他们听过最美最美的声音。
夏天逐渐过去,秋季的萧瑟悄悄地出现在树梢叶尖。
维薇在生活各方面已像个吉普赛女孩,筒陋的吃住、用巧言乞食、用舞蹈唱歌赚取微薄的金钱。
族人不准她到夏湖,但她仍偷偷溜去,只盼水的那方有个人或有艘船来接她。
但没有,漫漫水烟上,虚空得如她日渐凋萎的希望。
由日出到日落,她常在脑海嘴里唱着“风中祭你”算是对父母的哀悼及怀念,也使得自己的心持续正常地跳动下去。
十岁的孩子能为破碎的家庭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哭泣已不再济事了。
一个黄昏,维薇发现一棵傍营地的树整个变红,和她血色的衣裙相辉映。“风中祭你”的弦律情不自禁的由她唇间流出,仿佛还嫌不够,她开始绕树而行,一圈又一圈,迷失无措的脚步,如同幽灵般,徘徊在另一个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着维薇旁若无人地以歌舞抒怀。
她让他们想起那些来不及长大及遗失的孩子,有些妇人开始掉眼泪。
林间无声地走出一匹纯黑矫健的骏马。当维薇抬起头来,看见骑马的人时,忽地愣住了。
他看起来高高在上,恍如由奥林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身紫红的绒长袍,头上是星冠型的羽帽,胸前挂着金质铸有雄狮的长链,腰间的剑亦有雄狮的标志。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已猜出他的身分。
他微俯着身,直视着维薇问:“刚才的歌是你唱的吗?”维薇雾蓝色的眸子凝聚不动,对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惊了,她从未看过这样一双明锐的眼睛,那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天生的威仪,真像?澳切┎凰赖纳耢蟆?br>
黑眼眸渐渐的眯了起来,也为蓝眼眸的专注所迷惑。
突然,树林里传来众马纷乱的脚步声,在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之后,一匹雪白的马冲撞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黑马骑士即刻闪开,也“拎”下马背上的女子,让她免了扭断脖于之灾。
但疯狂的马继续前进,眼看就要踩向维薇时,它竟扬蹄嘶叫,大转几下,奔到营地,弄得族人东藏西逃,锅碗瓢盆散落一地。
“巴腾!”维薇惊喜地叫着。
这时,另一个骑士跨出,对着黑马上的人说:“邦主,让我来!”
话才出口,一记长鞭就狠狠地落在白马的背脊上,白马痛得哀哀长鸣,仍不停的窜逃着。
维薇仿佛也觉得好痛,她回头瞪那挥鞭的人,竟发现他就是来毁她的家及处父母绞刑的恶魔。
所有的愤怒在她胸臆间爆开,她用最多的恨意、最大的声音吼叫:“你这魔鬼、杀人凶手,你不该这样对它!我恨你,我诅咒你!”
她的大胆叫骂,让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柯伦活到十八岁以来,见到的最有趣的一幕。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草原中间,旁边是一匹失控的,随时会踩碎她的马、而她依然无惧地如亚马逊女战士,振振有辞地向他们这群举刀佩剑的武士挑战。
他的侍卫长瓦卡,脸涨得通红,准备扬下第二鞭。
柯伦忍住笑,阻止他说:“别冲动,就看她怎么对付那匹马。”
“她只有死路一条!”瓦卡忿忿他说。
维薇轻轻的走过去,用最温柔的语调对巴腾低语着。它很快地便安静下来,毫不抵抗地任她抚摩。
柯伦心中有着无法否认的讶异。这匹白马是农庄里最难驯服的,任何人靠近,它都会狂怒。今天他的未婚妻珊雅硬是要骑它,险些丢了小命,而它竟会在一个吉普赛小女孩的手中乖顺如兔?
这小女孩真是奇特,莫非她有巫术?
维薇在巴腾完全恢复正常后,便转向柯伦说:“它喜欢温和的方式,不喜欢用暴力的人。”
柯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娜娜,你就不要再说了,”卡洛紧张地跑过去拉住维薇,害怕地恳求柯伦说:“请原谅我女儿的年幼无知,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轻重。”
柯伦仍注视着维薇,漫不经心地问:“她是你的女儿?为什么长了一双蓝眼珠?”
“他们吉普赛人多的是杂种,搞不好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哩!”瓦卡乘机损道。一干伴随的武士都发出笑声。
柯伦的薄唇微微牵起,但笑意并未达及眼睛,他摆摆手,视线离开维薇的身上。
瓦卡得到指令,大声宣布“限你们在三天之内离开,不准留下任何东西,也永远不准再回阿帕基城!”
原本就惊愕的族人,此时更加惶然。
几位年长者连忙向柯伦哀求说:“我们吉普赛人在夏湖旁已经住了好几代,既不惹事也不生非,请不要驱逐我们,求求你!”
“这是命令!邦主不喜欢看到他的土地上有肮脏下流的东西!”瓦卡大声喝宣。
“伟大的邦主,求求你发发慈悲,同情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族长谦卑地说,几乎要跪下。
同情?慈悲?柯伦暗自冷笑,他的武士教育中早就删除了这个章节,对眼前猪狗不如的人,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三天,就只有三天!”瓦卡再次声明“若三天仍有你们的踪迹,就格杀勿论!”
那个“杀”字像一把刀横在每个人的前面,那种无言的寂静,就仿佛大屠杀已在眼前。
柯伦全然不受这冷肃气氛的影响,把他身后的珊雅“拎”下马说:“自己把白马骑回去。”
“可是可是”己被吓白了脸的珊雅抗拒地嗫嚅着。
“这是你坚持要骑出来的,就要负责骑回去。”柯伦淡淡地说。
大家似乎已习惯柯伦唯我独尊的脾气,没有人敢哼声,连娇惯的珊雅也不敢开口吵闹。
当珊雅愁着脸来到巴腾身旁时,维薇说:“别害怕,我会帮你。”
其实,维薇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珊雅,她只是希望巴腾不要再受更多的皮鞭之苦。
她持续在它耳旁唱歌,并告诉正要跨上马的珊雅说:“你一直摸它头顶的毛,它就会乖乖的听话。“
在生死的关头,珊雅也不得不照这脏孩子的话去做。
维薇看着巴腾缓缓地踱开,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大海,仿佛有什么要狂哮出来,但她却拼命忍着。
一个有着奇异眼神的小女孩,能驯服一匹野马、能唱出最动人的歌、能不畏惧带刀的武士以她的性情及模样,再过个几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丽的绝代佳人呢!
柯伦心念一转,向瓦卡低语几句,瓦卡顿时脸色微变。
在柯伦带着手下离去后,瓦卡是最后一人。
他清洁喉咙,用很不耐烦的态度说:“邦主要那个蓝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将她送到农庄来,邦主允许你们过完这个冬天再走。”
这个宣布,又忽地令族人哑口无言。
“他要我的娜娜做什么?不行!不行!”卡洛在柯伦的人都走后,猛地抱着维薇大喊。
“当然不行!若柯伦一旦发现真,我们就死无葬生之地了。”族长说。
“现在该怎么办呢?”有人问。
“我们连夜就走!绝不能再见阿帕基城的太阳了。”族长下定决心说。
在维薇还不大明白大人之间的况状时,吉普赛人已安静俐落地拔营,连一根针线都不曾遗落地悄悄消失。
在月挂高空时,他们已来到城外的荒山僻野处。被驱逐是他们的命,他们已习惯不抱怨,也不争执,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维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生长的地方。
多年以后,她忆起这一段,总在想,她应该要被送到农庄去的,因为,只要留在柯伦身边,她一定有许多机会杀掉他、朱尼士及瓦卡,来为她可怜的父母报仇。
但同样的一句话,十岁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远呢?
所以,一个月夜,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园;另一个月夜,她远离了故乡。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脸及名字深刻在心版上,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回来,去向他们付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凄苦的、岁月是无情的。人世间的维薇,已是夏湖里的一具死尸;而躲在娜娜名字后的维薇,却因着贫穷及困苦而愈来愈微渺。
只有柯伦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梦里出现。
吉普赛族人教她的是,不要留恋过往,昨日的种种已如死亡般不存在。
真是如此吗?真是一旦离去,就永难再回头,一旦分别,就永难再见面吗?
不!她告诉自己,她身上流着夏贝诺家族的血液,她是尼尔和玛莲的女儿,这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事实。
她,维薇夏贝诺,从来就不是一个吉普赛人。
她,发誓绝不许、绝不许自己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