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由北京传出的学生罢课风潮,到六月时已达到全国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开的和会,北洋政府想把青岛及山东的主权让予日本。
中国早非清末的中国,民智己开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所以纷纷起来抗议。
上海是个国际性的大城市,自有领头的效果。知识分子高喊著“打倒军阀,统一中国”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货,爱用国货”的旗帜。由上而下的民族觉醒,日日在街头上演着。
崇贞女塾是基督教学校,原属中立态度,但罗勃牧师居于爱中国的心,也带着身穿灰衣蓝裙的女学生,为示威游行的人呐喊助阵。
珣美热爱这种场合,她还自制很多布条,要大家拿在手上挥舞着。
多奇特的经验呀!堡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全心只为解救中国。
她们随着队伍动着,因为警察已经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乱,没多久人便散掉了。
珣美东张西望,只找到一个叫古瑾华的同学,两人退进小巷,暂时喘一口气。
“待会我们只好自己回学校了。”古瑾华拍着胸脯说。
珣美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称及格式,因为是属于季襄的报社。
她离开他也快四个月了吧!
那日,她踩着后巷泥泞的青石板地离开,恰好遇见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沪江运输行”的地名,车夫飞快地拉着,她就这样轻易地逃出险境。
如今回忆起来,她还算满幸运的。碰到一个善良的车夫,阿标又正好在运输行内,没有使她流落街头。
“三小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标一见她就说。
看到阿标那黝黑憨直的脸,珣美如见亲人,鼻子不禁发酸。但她自尊心极强,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没说吗?我是和一位唐老师出来的。我在他的报社工作两个月,因为因为理念不同,想想还是来找你比较好。”
阿标从小看着珣美长大,知道她藏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母亲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么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搅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母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块儿,当然不适合珣美。她身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身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贱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白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湿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认为他是革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诱、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恳切地说出内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上去他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季襄绊她的这一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珣美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历尽艰辛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季襄就站在对面一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兴奋地记录着中国人表达民主的历史性一刻,并不断对旁边的美国朋友说:“史恩,睡狮醒了!我们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史恩是个摄影家,对中国极感兴趣,每天背着笨重的器材到处跑。此时,他眼露贪婪之光,但人潮拥挤,始终找不到能放他设备的地点。看着季襄眼眸中散发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调很重的国语反覆说:“你是对的,很对,绝对的!”
突然,那如太阳般的晶亮凝止了,万道光芒集于一束,穿过示威的队伍,越过围观的群众,天崩地裂似地,也带走了季襄脸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还搞不清楚状况下,季襄连身体带脚,冲向呐喊的人们,仿佛前面有一条绳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着那穿着淡蓝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个月不见的她!
他一边和被撞的人说对不起,一边紧盯着她不放。她依然是白净的肌肤,爱笑的樱唇,明丽的大眼;仅有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也不再梳辫子,而是绾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颜中增加一点妩媚。
看得出来,她没有沦为流民或被卖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长久以来纠结于胸臆间的忧愁烦恼,一扫而空。
但同时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没有他的保护,她怎么还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锲而不舍地找她,早准备要英雄救美,就如当时助她逃离马氏兄弟魔掌,带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坏打算,他都想过,也张开自己难得示人的羽翼,想给她一个疗伤之处,结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吗?
懊死!她离得更远了!
季襄几乎是踩着人堆前进,在嘈杂的诅咒声中,他终于来到珣美身后,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激动的口气喊着:“珣美!”
她转过头,杏眼睁圆,仿佛见到鬼,吓白了俏脸。
“珣美,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笑着说。
但那笑容太过开心,把季襄由心机极深的男人,变成了潇洒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轻好几岁的样子,霎时惊醒了她。她没见过他这么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国统一,或者或者他找着了有助统一大业的金山银海!
“我不认识你!”珣美不自觉地由喉间发出一声尖叫,仿佛那是一把剑,足以划开两人的距离。
季襄尚未反应过来,她人已往一条小巷跑去,双脚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杂乱的回音。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举步直追。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她再一次吼。风在耳边吹着,窄窄的黑瓦木屋由两旁退去,一会儿可见江水,一会儿不见江水。
她惊慌,因为怕他。她的梦曾破灭,经由陈若萍的传达,存在想像之中,犹可忍受;
但他来了,亲手展示,那当着面的破灭,她无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张她曾喜爱的脸孔前面,看见他真正的丑陋。
“珣美,请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着。
接着是斜坡,连到一个长长的堤防。她的脚愈跑愈慢,肌肉发酸,心脏发痛,几乎到撑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着气,她回头看,追她的人竟不见了。静静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着跑的古瑾华。
季襄放弃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水声及古瑾华的呼喊声。经过这番惊吓,珣美已无心回到游行队伍,于是说:“我们直接回学校吧!”
她转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跄一下,季襄及时抓住她,古瑾华则一脸惊恐地往下坡跑。
“放开我!”珣美挣扎着。
“如果你别这样乱动乱跑,我就放开!”他设法要让她安静。
“你想青天白日下掳人吗?我不会乖乖就范的,我会一直尖叫”她试图甩掉他的手。
“我并不想掳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不想伤到她。
“你找我都是为了我父亲的赏银,我全知道,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臂力斗不过他,她就比嗓门大。
“珣美,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晓得有关赏银的事;即使晓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觉地像疯子般吼着:“我一路让你跟随,又收容你在报社,纯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着不肯见我,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竟敢说我过份!”她将胸中溢出的酸楚压下,说:“若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往这里谎话连篇,你真以为我段珣美是白痴吗?”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话,你就是道地的白痴!”几个月的等待,弄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个人爆发地说。
“你还说我是白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强盗、杀人犯”珣美现在不止要挣脱,而且还要反扑。
季襄眼看着一场重逢,变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闹下去,于是加大力气,将她两手反剪,固定在他怀里。
“珣美,你好好听我说”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声大吼和一记警棍,同时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么?”一个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说。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学生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一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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