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尽头

    我曾经无数次地来过妻子工作的医院，就像今天一样。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总能看到很多危重病人垂死挣扎的场景，急救室外聚集着悲痛欲绝的人们，手术室走廊里焦急的脚步，一切都是这样真实。

    我不知道身为护士的妻子是怎样看待死亡的，当我亲眼看见她轻轻地拔下那位老者手臂上的针头时，我的胸口剧烈地震了一下。当输液器里的药水逐渐静止，当那瓶没有滴完的药瓶被妻子默默取走，一个生命的尽头就这样摆在了我的眼前。老者的亲属撕心裂肺的哭嚎真实着传过来，我确信了眼前的真实就是所谓的死亡。

    生活就是这样真实。

    从来都没有如此疼痛过，在这样安静的时光中目睹病痛和死亡，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突然对自己的妻子肃然起敬。她做了8年护士，这些漫长的日子，她要亲眼目睹过多少次死亡啊？这个柔弱的女子到底要承受怎样的疼痛？妻子轻轻地对我说：“早上我给他扎针的时候，他还说明天让我明天再扎右手，可是”

    明天？

    明天又在哪里？

    整整一个上午，我坐在妻子的办公室里默默地发呆。经历了这样的一个上午，我似乎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命运在他们的尽头，或许我还能突然记起些什么？

    隔着病房冰冷的窗户，我看见那位的躯体已经僵硬如枯木，如冷石，如废窑里的一具生淘。那些燃烧纸钱的青烟，传递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我看不见那位老者的灵魂，如同隔着肉身看不见骨骼一般。

    灵魂？我们既然不愿信其有，又何必论其无呢？

    那些飘飞的烟雾朦朦胧胧，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在呜咽声中悄然进行着，然后再次经历轮回。那是一种脱离了那个环境我便无法描述的氛围，死亡、超度、轮回那些味道的混合，犹如一大块凝固的血液在风中微微飘来，那样强硬的压迫，足以也让思维凝固，使生命不由自主地屈服。

    我曾经以为生命就是一只只乌黑色的纸鸢，玲珑剔透、精致无比。我幻想它们能够高高地起飞，在湛蓝的天空里缓缓地盘旋、滑翔

    飞翔多好！

    可是每只纸鸢都要被一根绳索牵扯着。

    然而，那些牵扯着纸鸢的绳索会是在谁的手中？

    那一刻，我确信它就是死神。

    于是，我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早晚有一天也会没有我，我的那根绳索迟早也会断裂。

    后来？我死了，同样也会是事实。

    人都有一个相同的后来，就是：死亡。

    那些被收拾起来的脚印被迫再次启程，那条被命名为“黄泉”的道路，刺骨地寒冷，那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那些孤独的灵魂沿着阴森之河溯流而上，如同一把犁划开了今生来世，使所有的故事停息，——连同那些未发芽的故事。

    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放眼望去，在视线能够触摸的地方，遍地都是游走的灵魂。

    想想吧！遍地都是灵魂。

    我蹒跚着在期间慢行，我看不见他们，可是他们能够看见我的影子，他们擦肩接踵，熙熙攘攘，忙于履行着死亡。我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天堂，还是正在走向地狱，而那条路无疑是我最后的归路。

    我以前是很少考虑这些，我一直都忽略死亡。因此，我恣意任性，不计后果。我不懂一切因果相循，环环相扣。我不信宗教，也没有信仰。我天真、无邪。我胸无城府，我自以为是，我敏感颖悟，我心比天高。我只看眼前，不想来世，甚至不想明天。

    我以为这样最好。

    可是现在，亲眼目睹了死亡，我说我不知道。

    在生命的尽头，我还有好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