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先锋诗歌现象,不但导致了大面积的阅读障碍,而且使现代诗歌越来越走入象牙塔,越来越脱离她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正因为这种技术主义至上的极端追求,所以才会出现它的另一极的反动——“口语诗”的大量出现,还有“民间写作”的刻意分裂。而现在这个技术主义至上的余毒已经漫过先锋诗群的篱笆,向着更广大的写作群落蔓延,在网络诗歌里疯狂繁殖,而且名称已经越变越漂亮,越来越哲学了——诗意。而另一部分怀着诗歌浪漫情结的倾向古典传统的诗人(几乎每一个中国诗人开始的时候都怀有这个情结,就看如何突破了,呵呵。)他们更是欣喜若狂,他们立刻把“诗意”理解成了“诗情画意”与古代中国的伟大诗歌传统来了一个绝妙的对接,他们终于能够把浓烈的古典唯美倾向转变成装饰性的现代美文分行而乐在其中。他们再也不用“意境”这个尴尬的古典诗歌美学的概念来校正现代诗歌的美学坐标了。
因此,我以为,诗意作为一个现代诗歌的美学表述,它的身份是可疑的,它的界定是模糊的。用这样一个概念来批评现代诗歌,我想它绝对逃脱不了狭义、片面和不负责任的美学偏差。那么,海德格尔是如何来论述诗意的呢?
“诗意是人类居住的基本能力。但是人能够拥有诗意,在任何时候只能按照这一尺度,他的存在如何与此相转化,即它自身喜欢人并需要人的现身的东西。根据这种转让的程度决定诗意是本真的或者是非本真的。”(注1)
这段论述基本包含了海德格尔有关诗意的四层意思。第一“诗意是人类居住的基本能力”我们注意到“居住”有的译家译作“栖息”但我觉得“居住”更符合海氏的原意。我的理解是人类自从确认自己在这个大地上生存,有了这个意识之后,紧接着的一个意识就是如何生存如何更好地生存,海氏的表述就是“人类居住”如何居住?诗意的居住,所以说诗意是人类居住的基本能力。从广义上说,诗意的人类表现形式就是我们日常司空见惯的事物,即房屋,服装、饮食、语言等等,这些都是我们人类诗意的一种表现形式和历史沉积的诗意的延续。海氏的第二层意思就是诗意是一种尺度,一种人类生存能力的尺度。这层意思是建筑在人类生存能力不断发展不断深化的历史发展观上的,它表明诗意并不是永固不变的,它作为人类生存能力的尺度是随着人类的不断发展而发展变化的。第三层意思是说因为诗意仅仅是一种尺度,所以诗意需要转化,转化为现实的一种表现形式,通过现实的某一种表现形式体现出诗意“它自身喜欢人并需要人的现身的东西”也就是说诗意这个概念这个尺度是从现实中提炼出来的,反过来,诗意也在不断介入人类的现实,反映出“人的现身的东西”我理解为人性的反映。最后一层意思比较关键,海氏说“转让的程度决定诗意是本真的或者是非本真的”这里提出了一个诗意值得关注的问题——诗意是本真的还是非本真的。诗意作为一种尺度在现实的转化过程中存在着是本真的还是非本真的情况,因为诗意仅仅是一种尺度所以不可避免会被人类的强力所扭曲,例如清初满族对服饰的强制推行和文革中人人军装的现象,都是诗意在转让过程中非本真现象的极端例子。可以想象在文革时代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穿上军装飒爽英姿,不可谓没有诗意,但这个诗意下面有多少人性的东西被蒙蔽和欺骗了呢?所以,诗意,还有一个是否本真的检验和判别的问题。
如此枯燥地分析海氏的语录,本非我愿。但通过解读,我发现虽然海德格尔是在分析荷尔多林的诗歌中提出这个“诗意”的概念,但显然他的兴趣并不在诗歌中,而在他的艺术哲学中。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艺术起源和艺术发展的最基本的一个框架和言说系统。如果我们把这个框架作为蓝本,建立起一套指导我们现代诗歌写作的基础理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打着西方艺术哲学的旗号做的却是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事情,这样来批评现代诗歌,我想它的美学视野是极其有限和狭窄的,根本不可能给现代诗歌的发展提供可靠的方向和诸多可能性。同时,这种古典诗歌美学在现代诗歌创作中的沉渣泛起,不但大大地误导了读者和年轻的诗歌爱好者,而且也会混淆了现代诗歌批评的初衷——努力揭示现代诗歌作为现代人现代意识最直接最敏感的反映空间和文学体裁的最真实的一面。
时至今日,现代诗歌方兴未艾,但是还没有真正地建立起现代诗歌的批评美学。虽然现代诗歌已经在二十世纪末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我可以断定没有多少中国人能够享用到这些出色的精神食粮。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中国现代诗歌批评美学的缺席,我以为是最致命的。就象没有别林斯基,普希金就不可能辉煌如神一样,没有中国现代诗歌批评美学的中国诗人,只能泥塑自身,走火入魔,给人更多妖魔化的可怜可笑可悲的社会形象。
崭新的一百年开始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中国现代诗歌批评美学的气味——多少文本细读已经成为了诗人的必修课。我也嗅到了她的工程味和学究气,这让我害怕,但我的触觉告诉我需要喊——让我们呼唤!让中国现代诗歌批评美学穿过暴风雨来到我们的心上吧!
2006-7-25
注1:海德格尔诗?语言?思199页,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