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

    展开一幅以西安为原点的陕西中部地图，是极其震撼人心的。西线，咸阳的锋芒熠熠生辉。往北跨过关中，迎面是漫无边际的黄土高原。东面，渭河、泾河汇聚高陵，呈现“泾渭分明”的奇观。泾河至此打住，渭河则一气穿越古老的秦晋大地，沿途骊山、华山、潼关依次摆开，帝陵的孤傲、崇山的险峻、雄关的铁骨，浩浩荡荡地扑入黄河母亲广阔的胸襟。铺得开如此场面的西安，自然有直面秦岭重峦叠嶂的底气。

    目光随即投向焦点：更显不同凡响。所谓“八水绕长安”是八条生机勃勃的小龙，蜿蜒盘旋出十三朝古都。有如此水势，才能托起三千年的气势。我于是根深蒂固地认为，进入这座城市，就该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斟满一碗轻尘朝雨的稠酒，略带醉容，携手饮中八仙，看尽长安花圃。

    笑声到了兵马俑却戛然而止。相信第一眼看见这个“世界第八大奇迹”的观众，内心必会闪烁过电似的震颤。厚厚的黄土剥蚀了陶俑的华彩，但雄赳赳的队列并未就此七零八落。这些威武的关中大汉组成严整方阵，视死如归地坚守整装待发的姿态。这一坚守，便是两千多年的埋没。重见天日后信念依旧，给今人造成强烈冲击。注目于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士卒，恍惚间猎猎军旗舒卷身旁、嘶鸣战马萦绕耳畔，诗经秦风无衣从悠远的时空荡漾传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些身穿战袍、张弓搭箭的英姿并非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相反，他们各具特色、栩栩如生。在气宇轩昂的眉宇间，有悲壮慷慨、有淡定从容、有粗砺勇猛，甚至有柔情侠骨。这毫不奇怪，秦地不也曾吟诵“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风神摇曳么？难怪人们说兵马俑是中国男人最早的脸，每个参观者都会产生寻找相似脸庞的冲动，而且不会失望。古今交错，金戈铁马笼罩一张张青春飞扬的面孔，一副副鲜活跳跃的血肉之躯，显得格外动人。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用这句诗描绘兵马俑，同样合适。兵马俑早成遗迹、瑰宝，他的历史沧桑，更多是由模拟的千军万马赋予的，凸显的是凝固的美。而西安寻常人家所蕴含的历史沧桑，是随车水马龙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中的，是活生生的动态美。彳亍在这座城市，空气都是弥漫了典故的，感触一不小心便会油然而生。

    西安尚有一些街巷是泥土路，因为内陆终年无大风，又经常洒扫，黄亮亮的很是清爽。下雨时路面往往泥泞，抱怨之外，倒不妨于深一脚浅一脚里体会祖先的艰辛跋涉。脚踏没有混凝土隔阂的青褐色古旧砖石，随处可见的城墙挤开高楼的鳞次栉比，车辆驶过微微扬起的尘土，细枝末节处皆渗透沧桑，行者顿时与这座城市、与整个历史、与天地万物，贴近得切肤。绝妙的是恰当此际，洋快餐的汉堡香和浓郁的羊肉泡馍混杂而至，引诱得思绪忽近忽远，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之间。

    飞机渐渐远离古都，远离八百里秦川的秀丽河山，恋恋不舍。杜甫旅居十多年，锤炼得沉郁顿挫；李白住了不过三年，却说：“长相思，在长安。”诗圣与诗仙的魂牵梦绕，是照亮文学史，更是照亮民族心灵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