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搭了人家的便车,所以当天可以打个来回。我放心不下根明。
玉兰的突然回家,可吓坏了房内的一对人。杏云说:根明哥,这可咋办哪!根明说:杏云,别怕,干脆让玉兰知道算了。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玉兰爆发的那一刻。
玉兰在外面洗涮了一番,轻手轻脚地进得房内,怕惊醒根明,连灯也不开,万分小心地脱了衣裤,摒声敛气地在根明身边躺了下去。根明装作没发觉,心跳却剧烈异常。他真担心杏云。她坐在门后如何熬得过这一晚?万一被玉兰发觉了,她如何敌得过这番耻辱?
杏云坐在门后大气不敢出,有一阵子极想咳一声,然她艰难地忍住了。
直到她听见玉兰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她才放下心来。玉兰进门时怕吵醒根明,故连房门也没关上。这给杏云的出路作了极好的准备。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凭着平时的熟稔,她非常容易地摸到了大门旁。根明的母亲早候在那里,她好担心媳妇会来个天翻地覆,谁知,媳妇进房门后连点声息都没有。
后来见房内没亮灯,便知道玉兰没发现杏云。她见杏云出来了,便紧张地问:杏云,没事吧?杏云说:没事!她说:杏云,你从后门吧,大门太响了。杏云就从后门走了。
根明一直是醒着,他知道杏云是什么时候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真恨自己,为什么要让杏云担惊受怕。他也恨玉兰,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呢?你连这一晚都不给我吗?
根明自知今后再无这样的好机会了,心痛紧似一阵,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湿了枕巾。想自己这一辈子,真心真意地爱上两个女人,碍于道德,他把另一份爱深藏于心底,把一切都给了玉兰。而今,他将不存于世,只要一个晚上,与杏云聊聊天,这个愿望不算苛刻吧?然他却得不到。他是深爱杏云的,可他连杏云的手都没拉过。他要一个晚上单独与杏云在一块儿,无非是想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说话儿,没有他意。即便有,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只想与杏云拉着手说说话儿,仅一个晚上!
根明天天祈祷着玉兰能发慈悲,让他这个垂死者能见一线光明。然她除了好菜好饭待他而外,连个笑脸也没有。她在生他的气,应该说,她是有道理的。丈夫要同别的女人单独相处,无疑会象一把尖刀戳进她的心里。她不会原谅他的这个愿望!尽管他已是个临终之人。
根明于一个寒冷的雨天,停止了进食。
玉兰说:根明啊,你要多吃点啊,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根明无声。疲乏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根明的父母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便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根明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一连三天,根明都在昏迷中度过,点水未进。人明显地消瘦下去。玉兰明白根明的大限就要到了。忍不住哭了。
根明的母亲拉过媳妇,说:玉兰啊,你就可怜可怜根明吧,让他跟杏云呆一个晚上吧,啊?他这个样子走,死也不会瞑目的呀!
玉兰说:娘,他已昏迷过去了,呆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啊!
根明母亲说:说不定杏云来了,他就醒了呢。这话虽轻,却被根明父亲听到了,他愤怒地说:老太婆,你就休管闲事吧!尽会出馊主意。你就不能让根明清清白白地走吗?你也得让玉兰清清白白地做人吧?还有杏云,人家是寡妇难度日,已够艰难的了,你还在那儿添什么乱!
根明的母亲向来敬畏丈夫,在他面前从不敢大声出气。听了老头子的话,她就不吭声了。公公的话中了玉兰的意,她暗自感激公公。是他为自己挽回了公道。
没几天,根明就死了。穿寿衣的人发现根明死了好长时间之后,身子还是软软的,丝毫不僵硬,就跟睡着了一般,只是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合都合不拢,合上了,旋即又睁开了。直到入土之时,他的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玉兰只好拿一方帕儿遮住根明的眼睛。
根明去世将近半年有余了,玉兰的悲伤日渐淡去。在一个清幽的午后,玉兰突然想起杏云好长时间不来了,她在做什么呢?根明死后,谁去帮她做力气生活呢?如此想着的时候,就有想去看看杏云的冲动,然她又滞了脚步。她总是放不下杏云是根明爱着的女人这一念头。虽说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玉兰到死都以为杏云不知道根明临终前的愿望),但她对杏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到她亦不象以前那么随和亲切了,即便笑了也是僵僵的。有一阵子,她不想看见杏云,一看见就厌烦。本来,她跑杏云家勤快得很,一天不去就不好受。自从根明走后,她是很长时间没去了。
杏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从那晚虚惊一场以后,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根明都是临死的人了,玉兰还这么死心眼儿。那晚,你玉兰为啥不住在亲戚家呢?害得根明死不瞑目!根明的死,对她来说与丈夫之死一样伤心悲痛。只是丈夫死了,悲痛可以形于表,而根明去世,她只能痛在心里。
逢上别人,还得装出笑脸且要笑得舒心真诚,否则,人家还当她神经病!每到夜深人静之际,杏云拥被长醒,清泪涟涟。
根明的临终愿望未能实现成了杏云的今生之痛!
因此,杏云对玉兰的态度亦变了,她不愿意主动去接触玉兰,除非玉兰去找她。
之后,每一年的清明节,玉兰总要早早地去给根明上坟,然她发觉根明的坟头早就飘着白幡,那幡儿剪得好啊!圆圆圈圈是铜钿幡;花瓣形是元宝幡;行云流水是天堂幡。玉兰手脚比较笨拙,不会剪如此繁复的幡儿,故她每年剪来的无非是袜带幡,很简单的,一条一条的剪好就行了,但不中看,且显得冷清。原先,玉兰以为这些幡儿是婆婆剪来的,后来才知这些幡儿不是婆婆剪的,婆婆跟她一样,剪的同是袜带幡儿。玉兰想这些幡儿是谁剪的呢?想来想去想不出。难道是杏云吗?不会的,她剪这些幡儿做什么呢?根明再怎么有恩于她,她也不必亲自给他上坟啊!再说,她也没有看到过杏云给根明上坟的影子,兴许是别人吧,根明在世时,人均称道的,他这一走,伤心的人有的是,一定是手巧的好心人顺便给根明剪的吧。玉兰这样想着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年复一年,日子如水。时光把玉兰浪蚀成一个白发老人了,佝偻了背,昏花了眼,喉出苍桑之音,行现蹒跚之步。
玉兰就要追随根明而去了。玉兰临终前的那个清明,她要儿子扶她去给根明上坟,刚到山脚时,抬头见杏云从那座山上缓缓地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鲜艳的野花。此时的杏云亦不年轻了,灰白了头发,浑浊了眼,行走亦见吃力了。
玉兰一下子明白了,根明坟头那些精致的幡儿,原来是杏云剪的!玉兰迎上去对杏云说:杏云,你的幡儿剪得好啊!心里头又酸又痛!
杏云淡淡地笑了一笑说:玉兰姐,幡儿剪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阵风雨就吹乱了。
玉兰尴尬地说:是啊,吹乱了。风雨总把好端端的东西吹乱了。
就在这当口,一阵风吹来,天上的云儿聚集起来,雨点儿就下来了。
杏云孤单地朝山下走去;玉兰由儿子扶了往山上爬着。雨雾愈来愈浓,将玉兰母子与杏云遮掩住了。
这场雨一直下了七天。玉兰临终前,这场雨尚未止住。她望着窗外如泼而下的雨,眉头锁得紧紧。玉兰的儿子知道她快要闭眼了,便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玉兰嘴巴动了动,儿子没听清楚,就俯下身,将耳朵贴近玉兰的嘴。
玉兰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儿子,往后的每个清明节,你要早早地给你爹上坟,不要等你爹的坟头有了幡儿再去上。
玉兰的儿子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去做的。
玉兰去世的那年清明,杏云发现根明的坟头已有了几条白色的袜带幡儿,在清明的风中很有韵味地摇曳着。
杏云苍老的眼中霎那间流出了两行浊泪,如蚯蚓般滑下她沟沟坎坎的脸。
远处的布谷鸟叫了:布谷──布谷。这声声鸣叫在杏云听来,就象根明在对她说: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