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这么阳刚的一个男人,他的手指,也可以这么柔韧,这么轻巧。本以为,男人弹琴,会显得娘娘腔。其实,并不!与音乐融合在一起的欧阳山,几乎忘了身边还有文欣在。正是这份忘我,让文欣感动,并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愫。随着曲子的变化,欧阳山的神情也不断地变化着,那是一种音乐与人糅合粘贴在一起的表情,这种表情,最为文欣喜爱与陶醉。一曲终了,欧阳山仍然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之中,一时回不过来。非但回不过来,他将双手放在琴弦上,把头埋在双臂间,久久地不抬起来。
文欣轻轻地唤着他:“欧阳老师,欧阳老师?”
欧阳山的肩头动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渐渐地,肩头的抽动的动作频繁起来。文欣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欧阳老师,你怎么了?”
欧阳山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把他的脸洇湿了。文欣递过手帕。欧阳山接过去,却没有擦。深深地望了一眼文欣,眼中的泪又流了出来,他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文欣,我
文欣很少看到男人流泪,以前她觉得男人流泪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她觉得男人流泪居然也有另一番魅力,这股魅力令她心动。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欧阳山的手臂,说:“欧阳老师,不这样,好吗?”欧阳山点了头,用她的手帕擦了眼泪,说:文欣,到外面一起吃晚饭,好吗?这个时候,如果文欣不点头,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几天后,梅云与几个小姐妹从普陀山回来了。回来的那天,刚好欧阳山穿戴整齐要出去。
梅云问:“你要到哪里去啊?”
欧阳山说:“噢,去会一个北京来的朋友。”
梅云也没多问,欧阳山去会朋友是常事,她是见多不怪了。
欧阳山到了街上,招了辆“的士”报了个地名,小车转个弯就消失地车流中。
欧阳山似乎从未如此激动过,他不时地整一整衣领,拉一拉前襟,直得壁直,惟恐靠在沙发座上,把衣服坐皱了。
欧阳山要去见文欣。这天是文欣的生日。
文欣已经习惯了不过生日的那份随意。自从结婚以后,就没过过一个好生日,离婚之后更是没心情过生日。对她来说,每一个日子都平淡如水,都没有什么不同。关于鲜花、蛋糕和蜡烛之类的东西,在她的日子里是奢侈品,不是买不起,而是没意绪。
这一年的生日对她来说,仍然一样。小桐到她外婆家去了。文欣就坐在琴凳旁弹古筝,她在自学梅花三弄,她将梅花凌霜傲雪的品质弹得非常生动。
门铃响了。文欣以为是小桐回来了。门开处,却是一大把鲜花,鲜花后面是一颗头,这颗头慢慢地移上来,是欧阳山。他把灿烂的笑脸赠送给文欣,随后从背后拎出一盒大蛋糕,说:“生日快乐!”
文欣尽管已不是小姑娘了,但她仍然激动得不行,眼眶渐渐地蓄满了泪水。待欧阳山进门后,她倚靠在门后控制不住既高兴又伤感的情绪。
欧阳山放下鲜花与蛋糕之后,走过去,一手抚住文欣的肩,一手从口袋里取出餐巾纸替她擦眼泪。文欣不好意思,接过餐巾纸,自己擦起来,说:“让你见笑了。”
欧阳山看了一下房子,没见小桐,问:“小桐呢?”
文欣说:“去她外婆家了。”
欧阳山不易觉察地舒了一口气说:“哦。”欧阳山边应着边动起手来,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插上蜡烛,旁边衬上鲜花,走过去将窗帘拉上。屋内马上有了夜晚的氛围。
文欣见状,乐了,说:“还没到晚上呢,你怎么就拉上窗帘点上蜡烛了?”
欧阳山说:“我想早点给你过生日,如果如果小桐回来了,会会不太方便的。”
文欣说:“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我直接从我妈家接小桐去你家学琴。”
欧阳山顿时感到轻松起来,但还是说:“小桐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们早点开始吧,把你的快乐拉得长长的。”欧阳山说着就唱起生日快乐歌来。
文欣连忙阻止他,说:“轻一点。”
欧阳山说:“怎么?你怕别人知道?”
文欣嗔怪道:“别人知道,对我没什么,对你可不好。人家会误会我们的。”
“误会?误会好啊!”
文欣说:“这年头,没影儿的事都会被人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要说你在我家里。”
欧阳山突然认真地看着文欣,说:“文欣,如果,我不怕人家误会呢?”
文欣失笑了,说:“堂堂欧阳教授,居然不怕人家误会你跟我?”
欧阳山站起身,走近文欣,握住她的双肩说:“文欣,我这一辈子,为了怕别人误会,坐卧行止都做得合乎所谓的“道德”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自从见了你之后,这根道德的绳子对我已没有作用了。”
文欣推开他,惶乱地说:“欧阳老师,你不可以这样。你这是在踩地雷你知道吗?”
欧阳山坚定地说:“要是这颗地雷会爆炸,我宁愿粉身碎骨。”
文欣躲避着他,说:“梅云要是知道了”
“她迟早会知道的!”
“明知她会知道的,您还”
欧阳山一把把文欣拉进怀里,任凭文欣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文欣说:“欧阳老师,我一直非常敬重您。请您对我尊重一些,好吗?”
“你觉得我不尊重你?”欧阳山慢慢地松开双手,疑惑地看着文欣问。
文欣转过身去,幽幽地说:“我现在只知道,人与人尤其是异性朋友之间只存在彼此的尊重其他的”
欧阳山急切地接着说:“其他的并不存在?”
“也不全是。男女之间只能存在短时间的激情,激情过后,便什么也不是了。”
“难道就没有例外?欧阳山说:“我相信你我之间会有例外的。”
文欣叹了口气说:“例外是有的,但它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
欧阳山说:“文欣,你太悲观了。来,振作一些,你来许个愿吧。”
文欣站到桌子前,双手合十,微闭着眼睛,默默地许着愿。然后鼓足气,吹灭了蜡烛。
这一晚,文欣一直止不住流泪,欧阳山也一直在替她递餐巾纸。他们坐在烛光里,彼此相对,默默地不说话,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俩一直在说话,用眼睛。欧阳山坐到文欣的边上,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文欣轻微地拒绝了一下,再也不动了,顺从地让他握着。她的冰冷的小手渐渐地有了热度。她的泪再一次下来了。欧阳山替她擦拭完后,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那一晚,烛光燃尽,他们都没有分开的意思。就那样,他们相拥着坐了一夜。
接下去的星期天下午,文欣没有带小桐来学琴。一直到下课时间仍未见到她们母女俩的影子。
梅云不高兴了,心疼那几个钱,说:“文欣这人怎么搞的,不来上课,也得打个电话说一声啊。说不来就不来。”
其实,最难受的还是欧阳山,他已不止一次地出来沏茶了,他只是想出来看看文欣来了没有。一次次地发现她没来,他的心里早就寡落得不行了。他在里间给她发了个短信,没回。又打她手机,关机。打她家里电话,无人接听。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会不会又病了呢?她要是病了,谁去照顾她呢?他想到了她的父母,他们会去照顾她的,但他的心里起了渴望,他想去照顾她,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苍白冰凉的小手,跟她轻声细语地说说话。他觉得这种情景对他来说,已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但愿有一天,老天爷能够垂顾他,让他这个愿望得以实现。
所幸,下一个星期天下午,文欣带着小桐来上课了。梅云问她上星期天怎么没来?文欣说:“不好意思,上星期天我母亲病了,一时忘了跟您梅老师请假了,对不起。”
梅云嘴上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心里还在心疼那堂上课费的丢失。
欧阳山当时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听到客厅里响起文欣的声音,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说。他想借机出来沏茶,他想早些看到文欣。一个多星期不见,已如在秋之隔了。可的茶刚刚出去沏过,现在又出去似乎不太好。于是,他就忍着。想象着文欣的言谈举止与音容笑貌,一股温情涌上心头,差点让他掉出眼泪。这段日子,只要他一想到文欣,他都会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他觉得时间足够长了,他可以出来见文欣了。他拉开房门之前,他深深地作了一口深呼吸,这才打开房门,手里握着茶杯,看到文欣仍像以往那样点头招呼,但心里鹿撞阵阵,脸也因此红了起来。文欣亦同往常一样,尊敬地称他一声欧阳老师好。
这时,梅云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走到自己的卧室去接听了。欧阳山与文欣的目光对接上了,此时,他们除了用目光彼此抚摸之外,还能作什么!梅云马上要出来了,欧阳山只得狠了狠心进了书房的门。文欣的心痛了一上,又痛了一下。
如此过了大半年,欧阳山在这大半年里如同枯叶浮在了水中,渐渐地滋润起来,心头漾起的幸福之感时时荡漾在他原本麻木而平淡的日子中间。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而文欣的心中感觉到了一种尖锐的刺痛。她很清楚,欧阳山是真心真意地爱她的,这一点她并不怀疑。她时时怀疑的是生活的模式到底是怎样的?难道就这样一直与欧阳山偷偷地爱下去并一直用目光互相抚慰今后的人生吗?这种用目光抚慰人生的相爱方式让文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她所要的是:这个心爱的男人一直握着她冰冷的手,在漫漫的寒冷的长夜里。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头仍然枕在他宽宽的臂弯里。
而她真切地感觉到:欧阳山这辈子再也不会做到这一点了。他与梅云虽然关系不好,但他不会与她离婚。尽管在欧阳山冲动的时候会说,他希望地雷爆炸,他不会在乎梅云与外界对他的反应,可实际上,文欣知道他也是生活在之个世俗的社会里,无法免俗的。他不在乎,她也会在乎的。
那个断肠的情人节,文欣约了欧阳山到家里喝咖啡。他们坐在壁炉旁的地毯上,相拥着让壁炉里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一杯咖啡,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一杯完了又续一杯。然后又是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文心的小手一直放在欧阳山的手心里。欧阳山不时地亲吻着她的额际、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与唇。音响里悠悠地流动着他们喜欢的高山流水。这张光盘是欧阳山的第一张作品,没有认识他的时候,文欣就买了。那个时候,她就在想: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把一曲高山流水弹奏得如此动人心弦。那里面有憧憬有渴望,但更多的是失落与茫然。知音不遇,人生何以堪!情寂寂,心落落,捧着一颗心,交付给谁好呢?于是,他在琴声里感叹了:知音何在!知音何在?
文欣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每听一遍都会流泪。她能听懂这个男人手指间的话语。现在,这个男人就把她拥在怀里,她的内心一半温暖一半凄凉。她就要离开他了。离开这个让她又爱又不舍的男人!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残缺的东西最美也是艺术家笔下的作品,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
没有完整的爱,就让它缺着吧。
这一次聚会之后,欧阳山彻底地绝望了。他知道文欣从他的生活中生命中消失了,永远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了解她的为人。但他更为自己的懦弱更痛苦。他也明白自己,不会为了那份爱去与梅云离婚。不管怎么说,离婚对他之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很棘手的一件事,麻烦不说,还会招来不必要的误会与谣言。他的上面还有双亲健在,下面有一个女儿将要让他做外公了。想来想去,他都没法离婚。在与文欣相爱的日子里,文欣一直没有要求他离婚,他以为文欣会喜欢这样的相爱方式的,谁知道他错了,没有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的恋人是别人的丈夫。他能理解文欣的举动。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使自己做成文欣出现之前的那个欧阳山了——那个麻木平淡的欧阳山。他的心中因为种植过爱情的种子,看到这颗种子发了芽,眼看着就要开花了,转眼间却枯萎了。
于是,那架断了两根弦的古筝,就一直横卧在欧阳山的书房里。大概有两个月了吧,欧阳山没去抚过一次琴。也没想着要给它覆盖一块绒布或琴罩,琴板上积起了灰尘,斜斜地看过去,白花花的,似是浮着一层薄薄的霜。
2005年2月14日于比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