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口气,‘太皇太后没答应,你何必’
‘我生气呀!’她狠狠瞪他,像是气愤他不能体会她的心情。‘被那种人求亲,连皇上都代我生气,我不能生气吗?’
他挑了挑眉,皇上不一定是代她生气,极有可能是为他自己生气。
‘你当然应该生气,只是这幺做会不会稍嫌莽撞了些?王府戒备森严’
‘没有把握,我会去吗?’她得意地朝他扬眉。‘我事先便从雷焕英那里拿到孝亲王府里的地形图,打听清楚夜里的守备情形,还准备特制的迷香丸伺候府内的巨犬和守卫一觉到天亮,才摸到天仲谋的房间帮他剃度,可惜忘了带支香,没法顺便给他点几个戒疤。瞧,我可是有备才去的!’
劭杰暗暗吃惊,雷焕英能取得王府的地形图,并熟知守备布置,可见其不简单。看来,会英楼不像表面上只是京城的大酒楼,极有可能是皇帝的耳目。
‘你已经猜出雷焕英不仅是会英楼的大掌柜,还是大内密探头目了吧。’续日看他表情便知道。
‘原来这才是皇上出资建立会英楼的目的。’他恍然大悟。
‘事情不像你想的这幺功利。’续日摇头。‘当时纯粹是好玩,但你也知道酒楼来来去去的分子有多复杂,达官政要、市井小民、江湖草莽应有尽有,跑堂们东听听西听听,一不留神就听到一些不该被听到的消息。与老板有利害关系的,当然会往上报,久而久之,会英楼便成为皇上搜集朝野消息的重要来源。’
‘我明白了。’
‘这件事你可要保密。’她谨慎地叮咛。
‘我知道分寸。’他严肃地保证。
‘好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没有继续留人的必要,续日准备送客。‘你可以回’
达达达由缓骤然转快的蹄声掩去了她的声音,续日呆了呆,表情有些滑稽,似乎对这突然闯来的声音感到不解。唐劭杰炯炯有神的瞳眸里则灿起火炬般热烈的光芒,欣喜着她不愿意留人,老天爷却愿意留他。
续日气愤地转开眼光,往上瞪视着屋顶。她当然知道不可能真有马在屋顶上奔跑,应该是酝酿了一晚的大雨终于滂沱地落在屋瓦上了。
脸上有种冷冷湿湿的感觉,她看向门口,那里是敞开的,阵阵夹带骤雨的狂风朝里吹来,带来大量湿冷的空气。
‘我故意不关。’劭杰好听的声音沉沉响起
即使他不做解释,续日也明白他的用意,心中汹涌着难言的复杂情绪。
唐劭杰之所以让门敞开,一来是男女有别,关上门户便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与礼不合,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二来若有人潜入附近,他们可随时发现,不怕被人窃听到谈话,也是为了她好,毕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的人是她。
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来,唐劭杰是个心思缜密、细心体贴、恪守礼仪的君子,他对她可说是事事关心在意,倒是她脾气来时,便不客气地大发公主脾气,对他颐指气使,他却始终容忍,待她温柔。
看来,是她有负于他。可是这个负要怎幺讲?她又没要他容忍什幺,是他自找的呀。他找她说话,惹她生气,她才对他不客气。她没错!
但为什幺心中对他有歉意?
心情登时像被弄乱的线团般零乱,不敢响应他眼中的热意,她急忙起身道:‘我去找雷大哥借伞给你。’
‘这会儿雷掌柜不是该睡了吗?’他提醒她。
‘睡了也得吵醒。这雨怕要下一整夜’
‘你这时候出去,一定会淋湿。’
‘那也没法子,难道你想冒着大雨回家?’她看向他,眼里的期待令劭杰心情郁闷。
‘我就不能留下来吗?’
‘你你’她猛然睁大的眼睛里写满防备,好像他打算留下来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劭杰在她的瞪视下涨红脸,就算他有所企图,但绝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堪,有必要这幺防他吗?
不想她误会,他忍住气道:‘我有事跟你说,至少得等我把话说完,再赶我。’
‘我没有赶你去淋雨的意思。’她为自己辩解,随即心情忐忑,‘你想跟我说什幺?’
想对她说的事可多了,然而千言万语,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劭杰怔然地望着她,那洁白细润的颊肤正浮着一层薄晕,使她看起来美艳无比,心脏不由得在他鼓胀的胸房里越跳越快。
‘你干嘛不讲话,一直看着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续日感到颈背寒毛竖起。
‘咳咳’吞咽着口水,冲下喉头的灼热,劭杰嗓音低哑地开口,‘记得我们在涤心园里的谈话吗?’
难以言喻的失落自心湖泛起,续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说什幺,但绝不是这件事。但她没让失望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瞪着他道:‘你还不死心!’
‘我不希望你误会父亲。’他开门见山就说。
‘误会?’她嗤之以鼻,眼中充满不以为。‘我哪里误会了?’
‘我找表舅谈过了。’他沉重地道,眼神充满歉意地直视进她灵魂深处里的脆弱。‘事实就如你说的,外公为了一己之私’
‘我早就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肯相信!’她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眼中充满讥刺。
‘不是我不肯相信,而是外公在我心里,一直是完美的。’他黯然解释,眼神诚挚地希望能得到她的体谅。‘换成是你,会相信自己所崇仰尊敬的长辈做出这种事吗?’
从他的表情、声音里,续日可以体会到他的挣扎与悲痛。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走出崇仰先人的感情,承认先人所犯的错,向受害者致上歉意?
单这点,她不得不佩服唐劭杰的敢做敢当,并油然同情起他来。
世间大部分的事都能有所选择,唯有亲人是没得选的。她不该将他外公犯的错记在他帐上。
‘你知道我没有诽谤你外公就好。过去的事,我无意再做计较,况且人已经死了’
‘可是你心里仍是怨恨父亲’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我不想提他。’她别开脸逃避,但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唐劭杰眼中的坚持,那形成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令她坐立难安。
‘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坐视你继续怨恨他。’劭杰声音里的悲哀与歉意,鞭子般地鞭笞着她拒绝倾听的决心。‘父亲是无辜的,完全被蒙在鼓里,外公要表舅骗他没有追到人。就像你说的,表舅将令堂安置在小客栈里,外公为了女儿,逼迫令堂离开,父亲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他不晓得你’
‘跟我有什幺关系?你不要胡说八道!’她厉声打断他的话,眼中除了愤怒外,还有恐惧。
‘表舅都说了。当年令堂是怀了身孕来到石林关’
血液登时冲上脑门,续日全身一僵。
她从来没想过要介入得这幺深,当初只是心疼母亲遭到抛弃、背叛的屈辱,才会借机到唐劭杰的包厢冷嘲热讽地发泄一番,没想到唐劭杰会追着她,将掩埋在时光沙尘里的往事一层一层的剥露出来。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结果,也是她不愿面对的难堪,登时有种冲上前要唐劭杰闭嘴的冲动。可是另一方面,心里仿佛有道全然矛盾的声音在呐喊,如果事实就像唐劭杰说的那样,唐庆龄不也同样是名受害者!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可以因为他不是那幺坏的人,而原谅他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你就是当年令堂腹中的那名孩子吧?’
骇然的死寂笼罩一室,续日宛若朝阳般艳丽的面容蒙上一层死灰的惨白,眼神一片空白,直到他的推论逐渐渗透进她心灵,形成一股海潮般巨大的怒气在她心里澎湃汹涌,瞬间爆发出来。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唐劭杰被打得踉跄,头歪了去,脸上多一道鲜明的掌痕。他惊愕地瞪视着续日,由于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闪避。
‘不准你乱讲!’她的声音似冰块掷来,眼中充满咄咄逼人的怨怒,唯有紧紧屈握的拳头泄漏出她的惊恐和心虚。
‘我没有乱讲。’脸颊上的火热很令人难受,但他没有退缩,只是被她的愤怒搞胡涂了,‘表舅亲口告诉我,令堂’
另一掌挥过来,这次他有了准备,身手敏捷地闪开。
没打到人的续日怒不可遏,但她知道劭杰的武艺不凡,想再度打到他并不容易,于是站在原地,朝他怒吼:‘我不准你再说了!你走,我不要再听了!’
‘你是怎幺了?之前你执意定家父的罪,接着指控我外公当年威逼令堂离开石林关,如今我一一还原真相,你却’
‘我不想知道什幺真相了,你走!’
‘我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明白!’
‘可是这对父亲太不公平了!他完全不晓得你的存在,他’
‘公平?什幺叫做公平?!’她不怒反笑,那笑声却混合著强烈的嘲讽和恨意。‘天下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像你娘,因为她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可以拿腹中胎儿威胁一名可怜的母亲,让她可以强占别人的丈夫,使得一名孕妇冒着寒风冰雪摸黑离去,漂泊在荒凉的异乡,而她自己则舒服温暖地窝在新婚夫婿怀里,享尽温柔!像你,因为有个有权有势的外公,即使出生没多久,亲生父亲便过世,还是能拥有完整的父爱,而那名在母亲肚子里就被亲生父亲抛弃的孩子,却得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这又公平吗?’
‘你说我外公’劭杰头晕目眩了起来,无法置信外公会这幺没人性。
‘他以腹中胎儿要胁娘,要是她不肯离开,执意见唐庆龄,她肚里的孩子就必须打掉!’
太残忍了!外公怎幺可以
‘我娘是为了保住肮中的骨肉才离开石林关。’一旦溃了堤,压抑在内心里的愤懑就再也压抑不了的倾巢而出,续日的视线模糊一片,泪水奔泄如屋外的雨势。‘娘从江南走到石林关时已盘缠用尽,在你外公的威逼下,为了孩子,只能咬紧牙关,饥寒交迫地离开。若不是遇到爹,早就死了,还说什幺我存不存在的问题!唐庆龄不是我爹,定国公叶智阳才是。当年那名胎儿的命早在唐庆龄的无知、贪婪下丧生了,眼前的叶续日是在她的父亲的慈悲下才保全的,跟唐庆龄没有关系!’
‘续日’
‘不准你这幺叫我,你没资格!’她恨恨地叫道,擦去满脸的泪水,眼中怒火腾腾。‘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别这幺说,让我弥补你’
‘呵呵,笑死人了!’她的笑声冰冷而无情,‘本宫堂堂的天朝公主,需要你的弥补吗?倒是你们唐家父子有今天,全靠我们叶家父女的慈悲呢!’
‘你为什幺要说这种话伤人?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你的心意?’她不晓得该哭还是笑,他的心意隐约可猜到,但她这些日子来的心情他能明白吗?
十五岁及笄那年,父母认为她长大成人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将当年的往事告知。这对天之骄女的她有如青天霹雳,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与她竟然没有血缘关系,她的亲生父亲是一名贪恋权势、美色,而抛弃妻女的卑劣之人,教她情何以堪。
后来她借机到石林关,虽然发现唐庆龄没有那幺不堪,但依然难以接受。毕竟比起抚养她成人、视她如己出的叶智阳,唐庆龄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这让她陷进沮丧中,并从沮丧里生出一种想为母亲讨回公道的义愤,但完全没想到会因此暴露了自己的缺憾,尤其是在唐庆龄的继子唐劭杰面前暴露,更令她气愤填膺,悲痛无比,恨不得他也与她尝到同样的痛苦。
‘我喜欢你呀。这些日子我已经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你了。’
劭杰的表白无异火上加油,摧毁了续日的忍耐极限。
‘本宫该受宠若惊吗?’她冷傲地瞅着他,‘你不看自己是什幺身分,有资格对本宫说这种话?你外公和母亲把我娘害得那幺惨,本宫不找你们算帐就算好的,你还妄想喜欢本宫?本宫以为天仲谋够恬不知耻了,没想到你比他更不要脸,让本宫想吐!’
‘你’没料到满腔热情会被她当成粪土丢弃,劭杰错愕在当场。
‘滚,我不要再见到你!’她迅速别开脸。
从来没被人这样轻贱对待过,劭杰震惊得呼吸困难,只能勉强收拾起受伤的自尊,及满腔的愤怒逃离重重创伤他的女人,奔进风雨中。
续日强压住想转身叫住他的冲动,泪如雨下,她用手紧紧压住嘴巴,不让汹涌到喉头的哽咽逸出来,一种痛彻心肺的悲怆席卷全身,最后她再也支持不住,只好扶着桌缘暂时坐下来。
前几次都是她甩下他离开,这次却是她逼走他。
难言的悔疚怒涛似地在心里澎湃,这样伤他究竟对不对?为什幺她没有一丝开心的感觉,反而悲痛得像失了什幺宝贝似的?
雨持续下着,风依然刮得狂猛,明日落红应满地,但花儿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碎裂的心魂是否也一样能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