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庭吗?”咏菡睁开沉重的眼皮,感到虚软的手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掌给握住,一股力量彷佛也自那手传向她。她集中视线,儿子俊雅的脸庞在视线下逐渐清晰,她缓缓笑开颜。
“吵到您午睡了。”弦乐器般优美的声音飘进她耳内,她唇边的笑意更探。
“没这回事。我睡得够久了,也该醒一醒。”她语意深长的话带着丝沧凉,示意儿子扶她坐起身,靠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
强而有力的心跳自背后透来,她眼角湿润了起来。感谢上苍,儿子没有遗传到她病弱的身躯,他好健康喔。
“都是妈累了你。如果不是我病了,再两个月你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现在不但耽误你的课业,还让你陪我到山上来养病,你一定觉得无聊吧?”
就算真的,杜宇庭也不会承认。他低下头,对母亲浅浅一笑。
“只要妈的身体能好起来,我没关系。”
“妈的身体”咏菡苦笑地摇头。“从生下来后,就没有好过呀。这些年来,不过是强撑着”
“您别这么说。医生说您只要好好静养,不要再受刺激”
“刺激?”她茫然了,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还有什么事可以刺激到她?
当时她是太过震惊,夫妻二十年,她会不了解自己的夫婿吗?原以为只要不浮上台面,她就不会伤心难受,没想到当事情爆发,脆弱的心脏竟然一点承受的能力都没有,痛得让她宁愿一死了之。
怎会这么怯儒?事过境迁后,一些细节反而模模糊糊的无处寻了,只觉得自己好傻,忘了父亲及宇庭。病弱的臭皮囊弃之不可惜,可是爱她如性命的老父,以及她用全部的生命来疼爱的儿子,是怎么都舍不得的呀。
舍不得他们为她难过,舍不得他们受她拖累
“妈,您别多想了。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您想,爷爷和外公会处理”
“是吗?”咏菡摇摇头,看进儿子深黑的眼眸。
这是一双社家男人的眼睛,当它们注满温柔的情像时,足以迷倒众生;而当它们想要无情起来时,造成的破坏力令人胆寒。此刻宇庭的眼里正酝酿着一股愤怒,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恨意。
“不要恨他。”她着急的捉紧儿子的手。“他是你的父亲,就算他有千般的错,也不能怪呀。”
“妈”杜宇庭咬紧牙根,下颚抽紧了起来。他无法忘记接到祖父及外公的电话急急从美国赶回来时,在医院看到母亲的那幕。
安静的躺在床上的人儿,口鼻都罩着呼吸器,平时还有些血色的容颜跟床单一般白,手臂上插着不同的管子,长长的睫毛无力的覆在脸颊上。
从有记忆以来,杜宇庭还是头一次看到母亲病得这么严重,他震惊得无法思考,好担心她就此沉睡不起。等到他弄清楚母亲会病倒的原因后,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他在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怀孕生子时背叛你让另一个女人受孕,那个男孩才跟我差三个月!”
“我知道”血色自咏菡的颊肤迅速消失,垂下眼睫黯然的回答。
“最可恶的是,他竟让那对母子跑上门羞辱你!明明是他们不对,为什么受到伤害的人是我们!”
她没法回答儿子,这也是她想问苍天的呀。为何受罪的总是无辜者,那些始作俑者反而没事?但她除捂住胸房痛苦的蹙起眉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见母亲这么难受,杜宇庭自责不已。他只顾着发泄自身的愤怒,忘了母亲根本承受不住。
“妈,您怎么了?您的葯在哪里?我叫护士”
“没事。”心痛来得快去得急,多年来的经验让咏菡很清楚这波小疼痛还要不了她的命。“一会儿桂医生会过来帮我扎针。服了几帖他新配的葯方后,心脏其实没那么难受了”
“妈,那个桂医生可靠吗?”昨天傍晚抵达他外公位于桃园县境的别墅后,杜宇庭始终抱侍着怀疑。
尽管到这里休养是外公的主意,但他无法相信一个乡下医生会比城里的大医院的主治医生医术更高杆。何况桂葯生朴实黝黑的外貌没有一丁点名医的气质,倒比较像个诚恳殷实的庄稼汉。这样的人会有了不起的医术吗?
“宇庭,不要以貌取人。”咏菡朝儿子宠溺的一笑“桂医生不晓得把我从鬼门关里救回几次,妈怀你时,如果没有桂医生在身边照料,恐怕熬不过去。”
“什么?”
“妈会骗你吗?”儿子吃惊的模样让她好气复好笑。“桂医生拥有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医学院学位。他只是不习惯都市生活,加上觉得欠你外公恩惠,立下誓言要找出治好我的病的葯,才留在这里”
“如果他想治好妈的心脏,可以跟设备与人才一流的医院合作呀。给妈换颗健康的心脏”
“如果换心可以解决,以杜陈两家的财势有何难的?问题是妈的血型特殊,想找到合适的心脏几乎不可能。加上身体虚弱,承受不了开刀的风险。何况外科可以解决的事,也不需桂医生费心了。宇庭,别小看桂医生,这些年来神农葯厂不时推出的新葯,有大半来自桂医生的研究。”
“您是说”
“记得昨天到这里的一路上,你问我何以你外公要在这种穷乡僻壤间置产业。你说,如果是你的话,会拿这块土地建度假饭店,或是高尔夫球场俱乐部,这么做可以为汉华集团赚进难以计数的财富。”
“没错。但妈当时只是笑了笑,没回答我。”
“妈是想等你真正看到这个地方才告诉你。”咏菡嘴角噙着一抹神秘笑意,向来平静如湖水的眼睥奇异的灼亮“外公会比你更不懂得营生之道吗?只是有二十多年前,他买下了属于桂氏祖产的这片山林。对方有个附带条件,只要这片山林在陈氏名下,希望能尽量保留山林的原貌,一草一木任其生长”
“这个条件太奇怪了,这不是要人买来供着吗?外公不会答应吧?”
“你外公当然答应了。不然这片山林怎会在陈氏名下?”咏菡嗔道。见儿子不以为然,她接着解释“因为桂医生救了妈的命,你外公感念其恩惠想帮忙桂家渡过财务危机,但桂家不愿平白受惠,便将这里卖给你外公。人家开出这样的条件,不存着让你外公吃亏的意思,而是这里有桂家历代种植的葯草,其中有几味对我的病有助益。既然你外公开葯厂,桂医生便建议在这里辟建研究中心,他愿意提供桂氏历代的研究成果,交由葯厂生产,好帮助更多人。”
宇庭越听越吃惊,制葯是汉华集团最赚钱的事业之一,原因在于汉华集团下的神农葯厂每年都会推出好几种震撼医葯界的救命葯剂,如果这些都是由桂葯生领导的研究中心研发出来,桂葯生无疑就是汉华的摇钱树了。
他们昨天抵达时,桂葯生夫妻在这里迎接他们,介绍了从当地临时招聘来的两名佣人,还有长期驻聘在这里的厨师,陪同他们晚饭后方离去。
餐点出奇的美味,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前还在奇怪他外公罕少来这里度假,何以别墅里会长期聘请如此手艺不凡的厨师进驻,及至母亲解释,他恍然明白。
是为了研究中心的人员吧。
当时他尽管狐疑,却未及细想,今天大多时候又锁在书房里操作手提电脑,没空参观别墅四周的环境。
或许,他应该四处走走看看,毕竟汉华集团将来也会传到他手上。他有必要对桂葯生领导的研究小组做进一步的了解。但在此之前
他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娇弱的母亲,虽然她病弱得无法亲自照顾他,但在六岁之前,只要她身体撑得住,总会到他房间为他讲故事,搂着他、亲着他,告诉他她有多爱他。
六岁之后,他被祖父送到美国接受精英教育,每年只在农历新年时回国与家人短暂相聚。每次回来时,他都可以感受到母亲对他的想念,却碍于病体不适宜搭机去国外探视他。她的眼神仍如以往充满关怀,总是淡白着的唇瓣依然如往昔一般温润,常常不自禁的紧握住他的手,默默传递着为人母的温柔慈祥。
她一直不吝惜让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这一点令宇庭觉得将对母亲提出的要求,是件混帐透顶的事。
照理说,他应族想办法为她讨回公道,而不是自私的希望她
“孩子”咏菡轻轻叹息着,雾蒙蒙的眼眸里充满对儿子的爱怜,嘴角轻柔的扬起。“我明白,真的明白”
“妈,我”他被她慈和的目光看得羞愧的低垂下头。
“孩子,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想了无数次”
“您是说?”他狐疑的抬起眼,迎向她柔和的眼神。
“之前病得厉害,什么都没办法想。但在医院看到你时,妈知道有些事非但要想,还得马上想。”
“那您”
看出儿子的欲言又止,显然是不忍心重提令她难堪的旧事,她又爱又怜的抚着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父亲离婚。”
“妈”虽然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却让他痛如刀割。
母亲脸上的表情美得如琉璃花般脆弱,眼里故作的坚强让他真想用力打自己一巴掌。他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他,不曾受过一丝闲气的母亲不会同意这么委曲求全。身为外公的独生女,她有太多的骄傲必须维持了。然而,上天赐予她无比的美貌,让她的出身教养比之贵族仕女毫不逊色,天性中的良善温柔有如观音大士,却同时给了一副宛如风中残烛般的病体。
外公得耗费多少心血才能维持住独生爱女的生命?当外公选择父亲做为女儿的归宿时,必是认为父亲会像自己一般疼怜母亲吧?必是认为杜家会将他的爱女视作宝贝一般的爱护照顾吧?然而这份信任却在残酷的事实验证下碎裂,外公的愤怒可想而知,母亲的委屈呢?
任何女人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屈辱呀。而他非但不能为她讨回公道,还要她忍气吞声,他还是人吗?
“宇庭,不要怪自己。”看出爱子心中的愧疚,咏菡心疼的安抚他。“妈这么做不只为你。不管你爸爸有多么对不起我,你祖父与祖母总算对我不错,从没怪我拖着这副病躯无法尽媳妇的孝道。何况杜陈两家这阵子已经丢足颜面,我看那件官司我是指他在外头生的那孩子提出的诉讼,亲子鉴定报告应该无误,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帐,都得服膺法庭的判决”
“他怎会不认帐?”宇庭愤然打断母亲的话,嘲讽意味甚浓的扯了扯唇“若不是他授意,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凭什么提出这种诉讼?”
“宇庭,你这么说是不了解你父亲。”咏菡摇头说。“他是个爱面子的人,闹上法庭让整个家族丢脸的事他不会做。何况他若有意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不会拖到现在,早在孩子出生时,他就可以将他抱回来,你爷爷、奶奶定然不忍心自家的骨肉流落在外,而答应把孩子留下来。延迟至今,用这种有效却也破坏力最大的方法硬要杜家认帐,不是他的作风。”
见儿子沉默不语,显然正在消化她的话,她接着幽幽道:“他不是那种专情的人。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女人。这些年来他的女人没断过”
“原来您早知道?”宇庭震惊的道。
咏菡苦笑。“我是他的妻子,怎会不知道?我只是装作没这回事,以为事情不浮上台面,我就不会伤心。况且,我这副病躯也没办法”那越说越低的声音里,包含了无数凄苦的意味,是自卑、羞辱,还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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