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已经名存实亡。”
“太荒谬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俩是我所见过最标准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吗?”
“语气似酸梅汤,姐夫,振作一点,哪怕度不过难关。”
李尚知沉默。
宜家叹口气,回到屋里去,又劝宜室:“你趁他失业,又买车子,又请佣人,这样排场,叫他难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与他何干,难道要我卖肉养孤儿才显出真诚意不成。”
宜家扬着双臂“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确发生了。”
宜家叹口气“是因为英世保的缘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为我饱暖思淫欲。”
“姐姐,可是外边华人圈子已经传得沸腾。”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经同我诉过苦,她不知道你们是老相好,还以为错事由她一手铸成。”
“你说得太难听,”宜室跳起来“什么叫老相好,连你都来嚼舌根。”
“我远在伦敦都听见了。”
“你干吗不说亚拉斯加与火地岛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没有?”
宜室冷笑“你为什么不问他?”
“姐夫虽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墙。”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来做家庭辅导员,不必了,省省吧。”说完她返回楼上。
小琴看着母亲的背影。
宜家说:“变得不认得了。”耸耸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旧时生活方式。”
“新环境没有不对呀。”
小琴笑“不是这样说的,班中有一位同学失恋,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绝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认为是心的问题。”
宜家对外甥女刮目相看“呜,”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奥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帮母亲度过这个难关。”
“她会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惊异。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小琴说:“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着小琴“你是见时长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当然。
宜家逗留了一个星期,抽空见过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着脸的时候某个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国人,一转过头来,又显得鼻高目深,变了一种味道。
她对宜家说:“照说净看表面条件,我胜过令姐多多。”
“但,”宜家无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话“她是他心头的一件事。”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俩是青梅竹马。”
“现在也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是吗,他对我这样好,也从来没有带我上姜兰号。”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隐的避难所。”
宜家无言。
“他们为什么没有结合?”
“家母不准。”
“为什么?”
“他们太小,还在求学。”
“事实上只有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才会爱人多过爱已。”
“是的。”
“她有没有哭?”
“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
“她后来很快结了婚?”
“一毕业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么是幸福?”
宜家本来以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认真的,宜家因而反问:“你认为呢?”
“身体健康得可以去努力争取所爱的人。”白重恩答。
“我还以为浪漫史已经死了。”
没有,至少对英世保来说不是。
谁看见他送到李宅的青莲色鸢尾兰与毋忘我都会这么想。
饼新年了。
宜家捧着花束深深闻一下“我拒绝相信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拨快了钟数作弄我们。”
宜室更觉荒凉“冬天到底几时过去?”
宜家问:“你在这里住了有几个月了?”
“两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惊“你每天都数着?”
“所有的新移民都爱数日子。”
“我以为只有狱中犯人才这么做,请你释放你自己。”
一旦放松,还会回头?
“你这样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内你已在此地住满一百八十三天,不碍移民条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干什么,我已经放弃了一切,还有什么在彼岸等我?”
“那么,全心全意投入这里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怜痛苦倒霉的汤宜室。”
“你说得再对没有。”
“找一份工作试试。”
“李教授还在车房孵豆芽,我到哪里找事做。”
宜家犹疑一下“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听,轰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你搬石头打自己的脚,这不是送上门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这才不响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过优异生,在异乡,更无条件奋斗。”
“弄一盘小生意,两夫妻有个寄托。”
“我是那种有精明头脑会打算盘的人吗?”
“噫,那怎么等得到七十岁息老归主?”
“汤宜家,我已经够烦,你还来百上加斤。”
“这两百二十一天里,你倒是做了一只茧,只够你一个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电视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没有查阅她的课本了吧,法文成绩同英文一样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个叫查尔斯的孩子约会。”
“不是他了,换了人了,现在这个叫周比利,已经约定夏季一起露营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讥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睁大眼睛做梦的本事。”
这时瑟瑟抱着一大堆衣物进来,分明是她父亲的衬衫裤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没有一秒钟犹疑,马上用英语说:“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头,未来外国之前,瑟瑟已经背会廿多首诗,李白的诗包括首本名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过一年,瑟瑟会忘记怎么写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发“加拿大的英语发音没有一点标准。”
“是吗,”宜家答:“不觉得,我到多伦多及温哥华从来没有说过英文,用广东话足以通行。”
下午,两姐妹到银行办事,在柜台面前轮候的统统是中国人。
职员填到“蓝塘道”“太子道”就一如这些街道在温哥华那么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来,她有一件大事未办,汤震魁等着她申请过来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么样了。
即时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来。
经过唐人街书局,看见言情小说,买了一堆“让小琴闲时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说。
走过菜市,又买了竹笋“做炒面吃”精神像是有点恢复。
宜家略觉安心。
晚上厨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琴瑟来探望好几次,等吃之情毕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给小琴“这是你父亲的份,过去车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宜室悻悻的说:“人住车房,车摆街上,冻得引擎打不着火,开什么玩笑。”
“阁下芳邻也深觉纳罕。”
“谁?”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顶顶大名的女明星。”
“各人自扫,我就从来不管闲事。”
“小组,多个朋友聊聊天,有什么害处?”
“可以解决寂寞吗?”宜室挑衅地问。
宜家忍无可忍,趋过身子去“你心头那朵火,只有一个人能熄灭,宝贝,你在燃烧。”
宜室这才知道自己过火了。
懊天晚上,她第一次到车房参观。
李尚知在看新闻报告,没有招呼她。
宜室点点头,说道:“这地方舒服极了。”
李尚知欠欠身子“笋丝肉丝炒面水准极佳。”
“呵,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竹笋烤猪肉。”
“宜家明天就要走了。”
宜室没有回答,她真不舍得她走。
“我订了飞机票,过两天也打算回家。”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这表示正式分居。
李尚知也尽了力了。
“母亲想念我。”
他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宜室也没有问,不是因为憋着一口气,而是觉得不重要,她何尝不觉得自己也已经尽了力。
“拜托照顾孩子们。”
宜室失笑。
李尚知抬起头来,一脸问号。
宜室解释“这种对白,叫我想起古老广东电影里的情节:少小离家老大回,抗战胜利,家人重逢,女儿已经亭亭玉立。”
她不待尚知回答,便离开车房。
不知恁地,在这个冬日的天空,竟然一天的星先灿烂,宜室站在小路上很久很久,也不觉得冷,对街的小洋房像童话中屋子,一格格灯光金黄色,白雪公主似要随时探出头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比瑟瑟更小,有位阿姨,指着儿童乐园,说白雪与红薇的故事给她听过,宜室记得当时她还不很识字,心里唯一希望,便是有朝一日,可以读懂所有的童话。
都过去了。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小孩子,记忆中没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来已经是琴瑟的母亲,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说看多了,学着作家假设出来的情节。
天气冷,一定接近冰点,她返回屋里。
第二天,白重恩也到飞机场送宜家。
看到李氏夫妇,很大方客气的点点头。
现代人真文明,思想全部搞通,白重恩并没有嫁祸于任何人。
宜家说:“夏天我再来。”
什么叫闲云野鹤,看她就可以知道。
李尚知觉不知道宜室的一手车子已开得出神入化,不禁慨叹:“还是你有长进。”
“一个吃利息过活的女子,再无出息。”
假期长,宜室叫小琴及瑟瑟坐在她身边读中文。
“慎缅公路。”
“不,滇缅公路。”
“滇是四川?”
“滇是云南,蜀是四川。”
“对,蜀犬吠日。”
大家都笑了。
“父亲几时回来?”瑟瑟问。
“他说过完农历年。”小琴答。
啊,还有归期呢,不算太坏了。
宜室问:“小琴你现在的朋友叫比利周?”
“我仍然见他,不过罗宾安德逊的金发真有趣。”
“洋人?”宜室四口气。
“是。”
“你肯定班上每个十三岁的女孩都有你这样的社交生活?”
“我已十四岁。”小琴笑。
瑟瑟说:“我喜欢红发。”
宜室说:“我很快会长满白发。”
每次门铃响,宜室都害怕那人会在门口等她。
但是没有,童稚的纠缠已经过去,这次他对她恩慈,让她有时间好好想清楚,自投罗网。
有淡淡阳光的下午,宜室在厨房做虾仁云吞,听见篱笆隔壁有人叫她“李太太,李太太。”
宜室去打开玻璃长窗。
邻居太太捧着一盘植物递过来“李太太,这是我自己种的葱与芫茜。”
“啊,刚好用得着,谢谢你,是何太太吗,有空过来喝杯茶。”
“朋友给我带来几款茶叶,你习惯喝哪一种?”
“人力车牌。”宜室苦笑。
何太太也笑,她转一个圈,到前门按铃。
宜室迎她进来,发觉何太太是位孕妇,身边站着一个小小女孩,面孔像图画中安琪儿,只得五六岁,分明还没有资格上学。
这真是意外之喜“你好吗?”她弯下身子问。
何太太说:“这是小女伊莉莎伯,在这里出生,会说一点中文。”
“稀客,请进。”
“在念幼儿班了,”何太太说:“来,同阿姨说清楚。”
“说什么?”宜室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