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不再继续。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必说给叛徒听?
是啊。叛徒,这个叛徒。
阮天德的眼睛,顿时阴毒了起来。他心中不忿,是真不忿,说到底,这是他最得意的儿子,却不曾想,陷他于不义的竟会是他。
他好不甘心。
“阿潜,我是真不明白,我自问待你不薄,何以你反倒咬我一口?”便是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义父待孩儿不薄,孩儿铭记于心。”阿潜如此道,黑暗里,他的眼睛如山泉般干净清透。
阮天德听得出来,这话是肯定,不是反问亦或者其他。
阮天德没有说话,寂静的牢房里,只有烛火发出的“噼啪”爆破声,整个世界安静的如同真空,若不是能看清对面的人,便会觉得,这世上真的只有自己。
便是在这一片溺死人的孤寂中,少年淡薄如水的声音,徐徐的道:“义父可还记得,阿绿哥死的那天,我有些伤怀,您安慰我说‘是人都会死的’,那个时候,您的语调是如此平淡。”
若是阿潜不说,这件事他都已经忘了,和那一个孩子一起,忘得一干二净。
而此刻,他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阿潜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想法,他清冷的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悲愁,稍纵即逝,他继续道:“义父不记得,可孩儿却是记得清楚,在阿绿之前,还有许多个‘阿绿’,他们有小有大,有和我亲厚的,还有疏远的。”
他有很多孩子,这些孩子怎么来的,他清楚无比,但这些孩子怎么死的,他却大多不记得了。
他已经不记得阿潜有没有劝过他了,但既然不记得,那就是,劝不劝都没用,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啊。
他不在乎,却有人在乎。
阿潜倒了杯酒,涓涓水流声中,他轻启唇道:“义父,孩儿不想看到更多的‘阿绿’了。”
如此一句,他跪坐过去,恭敬的把金樽递到阮天德面前,如往常般道:“请义父享用。”
阮天德的手伸过铁栅,在即将要碰到杯子时,又猛地将它拂落在地,怒道:“我怎么知道酒里有没有毒?”
阿潜没有动怒,他捡起酒杯,擦去其上水渍,不急不缓的道:“义父还是想回皇宫的吧?在那之前,无论是我还是钦史,都不会取您性命。”
阮天德面色顿时一凝,不再作怪。
阿潜猜得不错,他确实想回京都,想回皇宫。他记得很清楚,他们这些人,从入宫的那天便被告知,生是宫中人,死是宫中鬼,这近乎是个魔咒,多远多久都挣脱不开。
阿潜洞穿了他的意图,他说的话,亦可作威胁。
果然,什么恭敬什么感恩,统统都是假的,这才是他的目的!
阮天德眯起了眼睛,冷硬了声音,道:“你待要如何?”
“之前,您曾说过,您知道东楚的一个秘密。”阿潜坦然的看着他阴毒的眼睛,缓声问道:“是什么秘密?”
阮天德又笑了,这一次,他却不是笑阿潜,而是笑自己。
“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喉咙干涩发紧,以至于笑声越发粗噶,落在这牢房里,让这阴冷的牢房,更加阴森了。
“义父。”阿潜要来扶他,他摆手退开,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可笑我谋划了一生,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阿潜,你怎么这么幸运?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幸运?”
“你们什么都没做,怎么能轻易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坐倒在地,仰头望着一片黑暗的上空,大声嘶吼道:“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呐!”
嘶声吼罢,他又满是恨意的看着阿潜,看着那双始终如清水般干净通透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平静了,好像无欲无求似得,任你疯任你癫,半点不起波澜。
笑着笑着,无人搭理,他自个儿没趣,又消停了下来,但是,关于阿潜的问题,他却是老谋深算的道:“告诉了你,我才是真的无所凭仗,届时,我才真有可能走不到京都。”
“阿潜,你走吧,答案,你迟早会知道的。”他侧过身去,瘦削的身子近乎完全被黑暗吞没,过了一会儿,才传出最后一句:“阿潜,你就当,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他说这话的声音,有些怪。
而他的这番姿态,便是表明他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阮天德的脾气,阿潜再了解不过,是以,他没再逼问,叩了三首,起身别过。
黑暗的牢房里,昏黄的灯火下,一个坐在牢里,一个缓步远去,背对着背,面向两极。
阿潜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田蜜和宣衡接受的坦然,并且,田蜜谁也没就此事再追问过阮天德。
两人啥也不说,只是将与阮天德有牵连的人事查了个底朝天。
两人的这番动作一点都不低调,就差把德庄翻一面了。自然地,在德庄引起了轰动,只是这轰动凝于水下,各种揣测翻涌,却又因对方没有异动,而不敢轻举妄动。
阮天德被捕入狱,偌大的林家受其牵连,近乎弄得家毁人亡,众人看着,唏嘘之余,人人自危。
想想,林家都这样了,他们还想善了?
然而,奇怪的是,查归查,却查的客气得很,本该清理余孽的钦史,竟然还邀请众人去庄子里吃酒,还说是为了感激他们。
感激他们?别开玩笑了,鸿门宴好吧?
可这鸿门宴,他们还不得不去。
谋逆乃是大罪,自古以来,多少与其中之人有牵扯的,不论牵扯深浅,都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钦史本有权抓捕他们,但他没那么做。
他们虽不知道他意图何为,但是,无论他要什么,只要不要他们的命,他们都可以考虑。
在则说,他们人多势众,便是真被逼到了绝境,那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谁怕谁?
于是,宣衡举办这场宴会,大概是明面上最言笑晏晏,而背地里谁都准备拼死一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