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佰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边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