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你当上二奶奶了,从此荣华富贵,说什么想死!”文良声音嘶哑,头上青筋直跳,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都是我骗娘的。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
“怎么?没那么回事?那你这肚子里”文良转身一步冲到文玉面前。
“是老爷的。”
“这个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杀了他!”
“不,不,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着,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泪“这么说,是你心甘情愿的?你”突然,文良用力丢开文玉的手,疯狂般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脏,搅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并没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够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却字字清晰地说:
“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这一辈子,欠了你,只好来世报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看在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来向你讨个主意。”
文良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软得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老爷胆小没用,斗不过太太。太太不让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养在他家。老爷只好叫我先回乡下,生下孩子再说。如果我能生个小伙,给他夏家续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认我们。”
文玉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这几句轻得就像是在对自己低语:“真没想到,我就是这么个命!在轮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还想看看娘,还想看看你”文玉啜泣起来,她那悲伤的哭声,使文良心中一阵阵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说: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爷,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别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们就结婚。”
“哥,你疯了!这怎么可以。”文玉边流泪,边摇头,
“你会被人笑话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这个孩子。”文良急切地说。
“不,文良哥,我没脸再嫁给你。我不能一辈子让人指着脊梁骨糟践”文玉哭得更伤心了“再说,还有娘,她怎么受得了。”
文良默默松开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文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说:
“我不能勉强你。不过,你不该老想到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长。”
一提到母亲,文王心里就更难受。这一年来,娘明显地瘦弱了,苍老了。昨晚,当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时,差一点昏过去。后来总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却又担心起自己往后在夏家的日子来,流了半夜的眼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寻死,娘可怎么活呵!
想到这里,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哥,你说得对,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讨个公道,我要我该得的那个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子诩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谁敢担保这小杂种准是夏家的根?皇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呢,就不兴这小贱人骗你!”她一面抽着水烟,一面拿着报纸捻子点着夏中范的鼻子说。
依文玉的意思,她绝不接受这个条件。但经不住夏中范软哄硬求,菊仙也劝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这一步了。你有了这个名份,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这么个活人儿一天天长大,太太不认账也不行啊!”文玉只得点头。于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远的徐家汇赁了几间房子,要文玉到乡下去把母亲、哥哥和孩子一起接来。他告诉文玉,已经给季文良在自己的一个店铺安排了个事做,以后,他们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这回,文玉真是凤风光光回乡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愿走。母亲对文玉说,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离开乡下,直急得文玉要对他们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妹妹的任何一个意愿,这次也以他的让步告终。
但文玉的另一个建议却被他断然拒绝。原来,文玉这次带了些钱回家,说要帮哥哥娶门亲,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这话头,文良就眼睛一瞪,额上青筋乱跳,嘴角直抽,气得说不出话来。吓得文玉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文玉当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后同意去上海,实在也有他的想法。虽然今生只能与文玉兄妹相称,但能常常见到她,也就满足了。何况,他已离不开文玉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心底里,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儿子。
他们刚刚搬进新居,夏中范就赶来了。他是来看儿子一的。抱着那已经半岁,会笑,会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热泪盈眶。
他给儿子取名亦寒,并对文玉母亲和季文良说;“生活费我每月让文玉送来,只要你们照顾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让文玉再为他生几个孩于。可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文玉虽也怀过几次,但都流产了。结果几年过去,夏府并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产,严氏就冷笑不止。喜形于色。季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有点怀疑是太太暗中捣鬼,在文玉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葯念经白白折腾半个月,孩子没怀上,但关于怀孕、流产这方面的事儿和偏方奇葯倒听得不少。可是,也没有抓到什么证据。
夏中范起初还沉得住气,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连几回功败垂成,也弄得他伤心失望起来。眼看亦寒成为他的独苗,当然也就愈加喜欢和金贵。他几次想把亦寒接进府来,无奈太太严氏死死咬住当初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怀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处处小心在意,盼着足月临盆。可是,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再流产不但弄得她身体虚弱,而且心情坏透。暗地不知流过多少泪。她觉得对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几次要求搬到徐家汇去跟儿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应,她母亲也不愿意,说:“这算怎么回事,就好像玉儿被夏家赶出来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着严氏的横眉竖目和冷嘲热讽。
一转眼,亦寒已经七岁了。
这一年早些时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过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规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礼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后每年岁末祭祖的仪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将携全家老少前来参加祭祖之仪。保存祭器,既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荣誉,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对此十分看重。
一过腊月十五,季妈就领着两个女佣;在太太指挥下忙开了。文玉不懂那些规矩,插不上手。
临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个大早,亲自检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满意。
吃过早饭,他踱到文玉房里,兴冲冲地说.
“文玉,你去打个电话,让文良把亦寒带来。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头的。”
文玉没有马上答应。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话,特意去把儿子接来给爹爹拜寿。就在文玉牵着小亦寒的手,要给高坐在堂上的老爷太太磕头时,严氏竟当着满座宾客,冷笑一声,说:“我没那么大福份,”然后拂袖而去。闹得复中范和她都尴尬万分。
自此以后,文玉就再没让亦寒来过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让天真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想到这儿,她对夏中范说: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严氏所在的方向一扭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这一支的长子,怎么能不来?她又不是不懂家规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闹!”
文玉在心中轻叹一声,老爷啊老爷,这些年来,我还没摸透你的脾性吗?背着太太,你说话尽可气壮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针扎了的皮球,泄了气。哪一次闹事,不是你让步,陪罪收场呵!早先我受了委屈还对你说说,现在连说都懒得说,你还没觉察出来吗?
不过,文玉觉得夏中范待她还不坏,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今天见他又摆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她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说什么。
夏中范见文玉不动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电话,让亦寒早些来。你给他换换衣服,我还要教教他晚上该行的礼节。今天可得让我们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给我长长脸。”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强答应了一声,说等会儿就去打电话。
夏中范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门。他心里清楚,论长相、论灵性,亦寒都是他们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个机会让亦寒亮亮相,杀杀那几个嘴尖傲气的堂弟媳的威风了。
快吃中饭的时候,文良带着亦寒来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厅,季妈闻声也急急从厨房跑了来,一见亦寒,就高兴地嚷道:
“哟;小少爷又长高了!”
七岁的亦寒确实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高。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裤,神清气朗地站在客厅中间,见到这几个大人,既有礼貌,又不胆怯地—一招呼着。
夏中范乐得心花怒放,弯下腰牵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说:
“亦寒,爹爹上礼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诗,还记得吗?”
“记得,我会背了。我还会默写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兴地一把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又把他放下来。
“季妈,是谁来了,吵吵嚷嚷的!”
客厅门口响起严氏冷冷的话语声。
谁都没注意严氏是何时下楼来的。这时,只见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地走了进来,似乎客厅里除了季妈外,谁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两眼直直地瞪着季妈。
“太太,这是小少”季妈“小少爷”三字没来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长高不少了呢。”
季妈一边说一边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妈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氏突然大喝一声,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声“大妈妈”吓了回去。
“季妈,我不是关照过,今天家里祭祖,事儿忙,东西也摊得多,除了请来的客人,谁都不准进客厅来,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不关季妈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们来的,”夏中范皱起眉头,沉着脸说。
“哦。原来是这样。”太太严氏故意拖长语调:“他们来干什么?”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儿子,他当然应该在场。”夏中范口气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长方脸形、白净面皮、饱满的额头、浓黑的头发和那一双象极了他母亲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么和谐,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顿时在她心中升起,只见她头一仰,发出一阵子干笑:
“哈哈,中范,别肉麻了!这是你的儿子?你要是会生儿子,这几年怎不见生出半个?”
说着,突然把脸一变,冲着文玉喊道:
“哪来的杂种,竟敢冒充夏家的后代!”
“你!”客厅里除亦寒和季妈外,另三个人几乎同时发一出这个字。
但还没容他们说出一句话,严氏已扭着腰肢,快步走出客厅去了。
门外随即传来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妈,仔细看好那些祭器,这都是很值钱的。要是有哪个穷疯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账!”
文玉愤怒、委屈得浑身发颤,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紧捏着拳头,瞪着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儿子受到这种凌辱,夏中范准备怎么办!
夏中范又能怎么办呢,他也气得直抖,就凭严氏刚才那番话,他真想狠狠抽她几嘴巴!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打人。即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了脸,他也只能悲愤地长叹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如果不是拼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头早揍在那满嘴喷粪的雌老虎脸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双泪直流,他心疼得犹如刀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样子让他咬牙切齿、不屑一顾。
客厅里,只有七岁的夏亦寒头脑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镇定地说:
“舅舅,我们回家去。”
然后,不是文良领着他,而是他牵着舅舅,像个大人那
样,身板挺得直直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祭祖仪式冗长而烦琐,一直闹腾到很晚。事儿一完,文玉
就回去锁上自己的房门。等夏中范送毕客人来睡觉时,她早熄了灯,而且不管他怎么敲、怎么求情,就是不放他进屋。
以后几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亏,又无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紧锁着眉头。只有严氏暗中好笑,独自在心中庆祝自己的又一次胜利。
就这样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布,他在南洋有笔生意,要出门较长一段时间。他悄悄留下一笔钱给文玉,又去徐家汇看了看亦寒,就离开了上海。
夏中范走后,文玉的日子更难过了。严氏总是没事找事,指桑骂槐。文玉实在忍无可忍也跟她吵过几回,可是,这改变不了根本的局面,严氏总是“大”的,文玉总是“小”的。严氏唯一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病愈来愈重,一天下床的时间不如在床上的时间多,有时竟一连几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样作威作福,许多事情不要季妈,而偏要文玉去做,摆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势,好像时刻在提醒文玉:别忘了你本是我的丫头!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汇看孩子,母亲对她说:
“玉儿,本来老爷在家,我不赞成你回来住。现在,既然老爷出门了,你就来和我们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脸色。”
文玉这回却坚定地摇摇头,说:“娘,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赶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让她称心!现在,那儿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着母亲满脸忧虑的神色,她又劝慰说: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们俩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自从祭祖那天后,严氏也一直在心中盘算着一件事。
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母亲也已病笔,如今乡下只剩老父亲一个人。她的父亲严华堂是家乡严氏家族的族长,在当地颇有势力。因此,几年前,当严氏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绝望后,就要父亲在老家帮她物色一个本族的侄子由她领养。但严华堂来信说,这事有些麻烦,他们严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贵,很难找到合适的。
这事儿就拖下来了。祭祖那天,严氏见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种威胁已迫在眉睫。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家产(她从来认为夏家是靠她严家才发达起来,夏家的一切都应算是她严家的)不久以后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这是她决不允许的。看来,领养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来继承家产,已不能再拖延了。
于是,一封快信寄往苏州乡下。她再次要求父亲赶快帮她找一个严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没有男孩,女孩也行。
严家塘距苏州市大约二、三十里,村里人家大部分姓严,由此得名。据说严家祖上出过不止一个翰林,也放过道台,做过县尊,曾有过十分显赫的时期。但近年来却不可收拾地沦落了。上海、苏浙一带城市兴起,商贸发达,族中男子弃文经商的越来越多,再不把代代相传的祖上基业看重,稍有点本事,谁不想往外飞?加上江北连年逃难来的农户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严氏家族的势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夏太太严氏的父亲严华堂从三十多岁起就继承父亲充当了族长。他眼看族中的青壮年被外边世界的繁华新颖所吸引,纷纷远去,弄得严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显出一副颓败垂亡的景象,却无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严华堂常独自怨恨上天对严氏家族过于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这家来说,三代单传,到了他,更是除一个独养女儿外,竟然无得子之福。
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么事儿没干过?菩萨也拜了,签也求了,多难吃的葯也喝了,到头来还是膝下空空。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当男孩养,寄希望于未来的外孙吧。
女儿远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产作陪嫁,一手帮女婿开了几爿店。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他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独子,没有接替父亲做什么族长,他也早就仿效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们,离开这个令他厌烦的小乡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比她妈还不争气,不但连个丫头也生不出,而且竟连一次象征性的“有喜”都没有过。这成了严华堂的一块难以言传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郁郁不乐,摇头长叹。
两年前,老婆病笔,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两个帮佣的长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无意趣。也曾起过到上海和女儿女婿同住的念头,又怕族里人笑话他是到女儿那儿寄居。想来想去,他只得认命,准备老死在这困了他一辈子的家乡。
这阵子严华堂的咳嗽气喘犯了,成夜不能躺卧,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那天,他让长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镇上请来一位当地有名的中医,吃了几副葯后,这两天才觉精神稍好一些。
午饭时喝了一小碗粥,严华堂正半躺在床上养神,阿庚拿了封信进来。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儿寄来的,他从床上爬起来,抖抖地用剪刀开了封,抽出信纸细读,原来是女儿决心领养一个孩子,要他赶快在族里物色一个,没有男孩,丫头也行。
严华堂颓然叹气,躺回床上,信纸却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阖上眼皮,在脑中把还留在本乡的同族,象过筛子似地一户一户过了一遍。没有啊,实在没有合适的啊!他觉得女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蓦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
那是两个月前吧,本家侄儿喜官的寡妇春芹发病死了。因为是个死绝户,他以族长身分去点收房产,才知道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孩,不过三岁左右,倒长得蛮讨人喜欢的。这个无根无绊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儿的要求吗?想到这里,严华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爷,有什么吩咐?”阿庚匆匆跑了进来。
“两个月前,死了的那个绣娘春芹,她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阿庚没想到老爷会问起她,愣了愣,才迟迟疑疑地说。
“老爷是问绣莲?”
“对,是叫绣莲,”严华堂想起来了“她现在怎么样?记得当时是被林阿发的女人领走的。”
阿庚以为老爷关心孤女,心里很是感动,忙把他了解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
“绣莲过得蛮好。春芹在世时,孩子就认了她家隔壁阿发嫂做了寄姆妈,现在林阿发家待她跟亲生囡一样。也是绣莲讨人欢喜,又聪明、又灵巧,那张小嘴可甜了,见了我”
“别啰嗦了!”阿庚正说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去,把林阿发给我叫来,”严华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爷怎么会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叫林阿发来?他本想问一声,见老爷面孔铁板,终于什么也没敢问,就退出屋来,直奔村东头去了。
傍晚时分,阿发才垂头丧气地从严华堂家出来。
阿发嫂见他进门,忙问:“严老爷叫你去做啥?”
阿发叹口气,落座在板凳上。他看着绣莲和自己的儿子小牛在屋里玩得正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死鬼,回来一声不响,到底怎么啦?”阿发嫂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严老爷说,他在上海的女儿要领养绣莲。过两天,他就来领人,亲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么?”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阿发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冲到阿发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摇。
一面大声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给!”
她的喊声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呆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大人。
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像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