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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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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崔医生的声音从海洋彼岸传过来时,贝欣激动地双手紧执着电话筒,好像怕这个惟一的、毫无私心地帮她的救星会在空气间忽然不见了似的。

    “崔医生吗?”贝欣急嚷:“我是贝欣,广东小榄的贝欣。”

    “是的,贝欣,我听得到,你说吧!”

    “我有钱了,可以送婆婆到美国就医了。我想请问你,我有的这些钱究竟是否足够了?”

    贝欣谨慎地点数着叶启成给她写在纸上的数目,然后准确地向崔昌平报告。

    崔昌平回答:“这已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了,绝对可以救燃眉之急。”

    “那么,崔医生,我先把这笔钱汇到侯斯顿来,你替我保管着,待婆婆到达时,就以之作医疗费,成吗?”

    第二部分

    第6节出国就医

    崔昌平答应下来了,欢快地说:“现今最要紧的还是申办伍女士早日出国就医,这我说过能有点把握帮得上忙,你且从正途申请,我去探求一些人事关系,怕是法律即是人情。”

    “好的,谢谢你,崔医生。”

    “贝欣”

    “什么事?”

    “你真的筹到这笔钱了吗?”

    “真的,你在日内收到便知道了,那笔钱准比婆婆更快地平安抵达你那儿,拜托你照顾了。”

    “贝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随即崔昌平就歉然地说:“对不起,其实,我是不该多问的。”

    “没关系。”贝欣说:“不过,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只要婆婆能获得医治就好。”

    “是的,贝欣,你放心,你的孝心会获得回应。”

    就这样,一边贝欣与叶启成把结婚及出国的申请递进有关单位办批文;另一边叶启成避无可避地要把那笔款项先汇到美国贝欣委托的银行户口去。

    因为贝欣说得很清楚:“崔医生收到款项,银行把汇款的收据交到我手上去时,我们的结婚申请才在我这儿算是有效。”

    “贝欣,”叶启成忍不住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并不容易信任别人,没想到你会如此懂得路数去保护自己。”

    贝欣答:“哪儿有需要,哪儿就有办法。”

    自然,叶启成也不是省油的灯。

    当他们的结婚批文以及出国签证拿到手时,他向贝欣提出请求。

    叶启成说:“我要提出更改你的第三个条件,即是说不能再等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批文下来,我们才启程到加拿大去。”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离开加拿大好一段日子了,你不明白我们在外国做生意的,其实半步也没法离得开店铺,做老板的不坐镇,整盘生意有可能化为乌有。我在你身上已经花用了极多的钱,要赶紧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积蓄,心才安稳下来。”

    贝欣道:“我想婆婆的签证很快就会签下来了。如果你心急的话,不就你先回去,我其后赶来。”

    叶启成冷笑:“如果你就此不到加拿大去呢?”

    贝欣很认真地说:“我不会,一言九鼎,我不是个骗子。”

    “我也不是。为什么我答应给你那个数目时,你要坚持款项寄到美国去,我们的婚姻才在你的观念上生效呢?最低限度,在我们相处的初期,也就是现阶段,彼此的信任有个极限,这不是不合理的。”

    贝欣点头,她承认对方这番话有道理。

    天下间最冤屈的事之一莫如只许州官放火,不容百姓点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贝欣不能做一个违背良知、过分贪婪的女子。她只能问:“你最迟什么时候要回加拿大去?”

    “早就在昨天便该回去了。”叶启成答:“贝欣,伍玉荷的签证说早可以早到明天,说迟可以迟到两三个月之后,我不能无了期地等待。反正她的签证批下来时,我宁可让你从加拿大到美国去一转,在三藩市接应她,送她到侯斯顿去。贝欣,就一人承让一步吧,我们日后还是要好好相处的,不是吗?”

    贝欣没有办法不答允叶启成的要求,整装离乡远行了。

    她重托了小花,好好地代她照顾外祖母,并密切留意着伍玉荷的离国批文与赴美签证何时批下来,然后就送伍玉苛上飞机去。

    小花一一听清楚了贝欣的嘱咐之后,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眼泪一流,又急急地以手背揩干,道:“对不起,我不该哭啊,流眼泪是没有用处的,要分离的朋友始终要分离。”

    贝欣轻轻地拥抱着这个童年时的好朋友,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们总会有见着面的一天。”

    小花点头,再期期艾艾地问:“贝欣,你怎样向子洋解释你要到加拿大去了?坦白告示他,你要嫁给那姓叶的餐馆佬是不是?”

    “都已经是街知巷闻的一件事,他早晚会听到,不劳我去告诉他。”

    “可是,那是不同的。道听途说的传闻与你亲口的解释是两回事,后者会令小洋好过些。”

    贝欣摇头:“不会的。明者自明,知我者谅我。小洋要心上安乐,全在乎他是否体会到我的心境与难处。纵使要解释,我又往哪儿找人去呢?”

    贝欣没有告诉小花,这一段日子以来,几乎每一个晚上,待伍玉荷熟睡之后,贝欣都在桌上摊开了纸和笔,很想把一切经过以及心里头的话,给子洋一一写下来,可是,笔有千斤重,总无法成行成句。

    贝欣伏在案上,微微喘息,轻轻叹气。她想,人与人之间的谅解,究竟靠的是悉心的解释,抑或忠诚的信任?

    嫁给叶启成已经是不变的事实,她与子洋之间剩余的只有两条路。一就是得着他的谅解宽恕,仍然是感情永在的朋友;一就是从今之后顿成陌路。

    她记得伍玉荷的故事,她嫁与外祖父戴修棋之后,依然与祖父贝元维持一段美好的关系,那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彼此心上不渝不变的感情,根本不为外来的环境与人事所滋扰所影响所騒动。

    人的真挚感情必如大地上的繁花野草,生命力特强特盛,不是一场野火就可以烧得尽。

    于是,贝欣没有把解释和苦衷写在信上寄出给子洋。

    如果因此而与子洋顿成陌路,贝欣想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得未够深刻、未够真切。

    小花现今率直地提问了,贝欣只好根据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临离开故乡的那个晚上,贝欣发觉伍玉荷的精神额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动了半晚,仍不觉疲累。

    贝欣从来不敢向她透露崔医生所说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压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恶化。

    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创造奇迹的能源,她要伍玉荷尽量在无忧无虑的情况下争取按元的机会。

    当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让伍玉荷知道,孙女儿是要透过婚姻关系,才能申请得出国去。

    伍玉荷在知悉贝欣已跟叶启成申办结婚手续之后,只说过几句话:“贝欣,不要为老年人想办法,应该为年轻人想办法才是正办。为我多活几年而出洋去,是划不来的,但你不同,你还年轻。”

    贝欣不管伍玉荷的话,她坚持着心上那个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办成功而后已。

    这一夜临别在即,贝欣殷勤地嘱咐着她离乡之后的一切,伍玉荷只盘起腿来,坐在床上,细心地听着。

    “婆婆,请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启成答应让我到美国三藩市接你飞机,那是进入美国的第一站。小花会陪着你到广州去,把你交给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准把你安顿得妥妥当当地飞去美国会我。婆婆,你千万相信,千万放心,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贝欣,我没有不相信,没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说。

    她这样淡淡然,带着微微喜悦的几句话,只显得贝欣的紧张和信心不足。

    下意识地担心跟伍玉荷再没法相见的是贝欣。

    “贝欣,心连心的人,是不见如同相见。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见诚如不见了。”

    “婆婆,婆婆。”

    贝欣拥着她的外祖母,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见,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听婆婆说,不必为我,为年老的一辈竭心尽志并不值得,应该为你自己,为下一代,在这个情况下走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着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对世界,找寻你的出路;最小的意愿呢,嗬嗬!”伍玉荷不自觉地笑起来。

    “婆婆,最小的意愿是什么?”

    “说出来,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气了。”

    “不,不,我不会笑你,你说呀!你说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烟。”

    伍玉荷这样说出来后,思潮就开始如崩堤似的奔泻出来,再抑制不住。

    她开始忆及小时候,老跑进父亲伍伯坚的书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颜六色包装的香烟都倒在地上,玩个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亲在她成长到贝欣这个年纪时,就教她各种大家闺秀的礼仪和嗜好。把烟丝细细地铺在软软的玉寇纸上,燃点着抽吸,跟把香喷喷的烟丝塞到水烟筒内,呼噜呼噜地索吸,都是各有风味特色。

    伍玉荷对贝欣说:“我们伍家与贝家都是香烟世家,香烟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几个我毕生难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与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们繁衍下来的家人。”

    伍玉荷没有忘记贝元在她出嫁前曾经对她说过:“每次我燃点着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我就会想起你。”

    贝元又说过:“玉荷,没有了香烟,我们根本不会认识,故此,不必记恨,只须怀爱。”

    他们那个年代,感情说是轻轻袅袅,不着边际似的,其实活像吸食香烟,实实际际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维,只会刻骨铭心,不易烟消云散。

    伍玉荷重复着她这个微小的愿望,说:“故而,想起了旧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烟,因着吸食香烟,更如见他们。”

    贝欣立即说:“我这就到村口的杂货店上买最好的。婆婆,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香烟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几种香烟呀,都是上乘的好货色,什么‘老刀’牌、‘老车’牌、‘红锡包’都成,只怕现今这些老牌子的货色都难找了,大概只余一种叫‘三个五’的,也是好的吧!”

    贝欣飞奔着到镇上那间规模最大的华洋杂货店,敲了门,求了那掌柜的福伯,给她买到了好几包“三个五”就抱在怀里,赶着回家去了。

    当然贝欣没有听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后怎样议论着她。

    埃婶不屑地说:“你看,这种女孩也真犯贱,半夜三更就为了男人要抽口好烟,便得穿街过巷地跑出来买。”

    埃伯答道:“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贝欣木然地呆望着自远处奔跑到自己跟前来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为什么文子洋要在这最后一秒钟赶回来?为了要她回心转意?为了要她放弃为人子孙的责任?还是为了他割舍不了一份无法斗量的深情,放弃不了一段无能取替的挚爱?

    “子洋!”贝欣轻喊。

    “贝欣,”文子洋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会乘火车到香港,再转飞外国去,故此我赶到这儿来了。”

    “怎么能这样子赶来呢?你得了批准没有?”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罚。”

    “没有了你已经是再重不过的罚了。”

    文子洋紧握着贝欣的手,让她发痛,可是他毫不放松,活像一下子让贝欣走掉了,他就不会再把她寻着了似的。

    “贝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要带婆婆去医病,是不是?”

    贝欣垂下头去。

    “贝欣,这怎么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镇上治,婆婆的年纪又已经大了,你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置我于不顾?”

    贝欣忽然一使劲地扔开了文子洋的手,说:“对,婆婆不但可以在镇上找医生医治,她还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让她死掉了算数,是这样吗?文子洋,我告诉你,我做不出来。要我放弃可以诊治婆婆,把她救活的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愧悔终生。

    第二部分

    第7节仁至义尽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败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地上呻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紧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极度不愿意、极之想顽抗的情况之下被迫接受一场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导贝欣,要她训练自己坚强的求生斗志,在任何困苦的情况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愿。

    然而,在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属于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时,她宁愿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体之内,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动了泥土,浑浊得会教人呛死。

    贝欣在对方情欲高涨至极度兴奋的那一刻,她简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过掉了千秋万世之后,贝欣发觉自己还能稍稍蠕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

    既是没有死,就得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却活得了无生气,如行尸走肉一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贝欣坐起来,环视四周的环境,教她思念起在故乡那个虽然简陋,却甚明亮整齐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来。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贝欣小时候就教她说:“你呀,以后长大了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鸡栏抑或狗窦,都要由那个做主妇的负责,把一个窝洗擦得光光洁洁,窗明几净才是。”

    贫穷永远不应该成为生活没有规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白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

    贝欣跟她微微点头,说道:“我是贝欣,刚来这儿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没有答。

    贝欣环视四周,房间内一股闷恹恹的气氛,叫人连呼吸都不畅顺,怎么会精神起来。

    谤本已经天亮了,窗帘还是重甸甸地垂下来,于是贝欣赶紧把四周的窗帘拉开了,果然引进一房子的阳光。

    只没想到,贝欣还未把扯起窗帘的带子缚扎好,就听到那女孩的尖叫声,吓得贝欣手一松,窗帘又嚓的一声跌堕下来,让整间房子恢复了黑暗。

    “你惊叫什么呢?”贝欣问。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贝欣打算再度把窗帘拉高,就听到那女孩子叫嚷“别让阳光进来。”

    “为什么呢?”

    “我不要阳光。听到了没有,我不要阳光。你出去,出去!”

    女孩忽然发起脾气来,见贝欣依然站着不动,就拿起她可以伸手抓到的东西扔向她,且继续尖叫:“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在这儿!”

    贝欣没办法,只好离去。

    才一头钻出屋子去,就跟打算走进来的叶启成撞个正着。他拿眼看看这位新婚妻子,便道:“这是你在这儿的第一天,睡晚了一点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你就得五点半起床,到店铺上帮忙做事。你先跟我来。”

    贝欣跟着叶启成走出餐馆的楼面去,早就有几对眼睛像探射灯似的集中火力在她的身上探索。

    叶启成为各人介绍,道:“这就是新讨回来的成嫂。”

    贝欣尴尬地向各人点点头,对于接受这个新身分,还有万二分的委屈。

    傍她引见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纪较大的,叫陈添,叶启成叫贝欣称呼他做添伯,看样子是个敦厚人,望着贝欣的目光是祥和的,这叫贝欣敢于亲切地跟他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温文的微笑。

    另一个剪了一头短发的年轻人,叫周友球,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人时老是挤眉弄眼的,很不正经,满脸的俏皮就在那些雀斑之间浮动着,予人一种避之则吉的感觉。

    “我叫球仔。”

    那周友球向贝欣伸出手来,贝欣只好跟他握手,这一握可就像没完没了似的,老扣着贝欣的手不放,直至站在一旁的叶启成喝道:“球仔,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了?”

    这么一骂,周友球才笑嘻嘻地缩回他的手,道:“行个见面礼嘛,紧张些什么,又不是把你老婆吃掉了。”

    叶启成干笑两声,道:“别说是把我老婆吃掉了,就是你敢动她半根毛发,我都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若动叶帆的主意呢,可好极了,我干脆把这死不掉的塞给你,够你受的。”

    周友球赔笑道:“你瞎紧张些什么呢,只不过握一握你老婆的手罢了。至于你那女儿啊,若非添伯没空送饭,才劳我的大驾,否则,请我也未必到她房间里去,黑过监狱,臭过粪坑,犯得着吗!”

    贝欣听清楚了,在里头躺着的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可为什么她一整天只躺着,也不起来干活呢?

    叶启成对待女儿的态度也未免太差劲了。

    在吃饭的时候,刚好只有陈添和贝欣两人,周友球送外卖去,叶启成上银行办事,其他伙计比较低级,也要轮班工作,没有跟贝欣一起吃饭,于是这个闷葫芦得以打破。

    餐馆在午饭时分客人最多,总要待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员工才能稍停操作,坐下来吃午饭。

    陈添让贝欣坐下来吃饭时,先就捧了一碗饭进后屋去。

    贝欣知道那是给叶帆送的。

    待陈添回到餐馆里来,坐下来吃饭后,贝欣就问他:“添伯,是给叶帆送饭吗?”

    “嗯!”陈添含糊地答应着。

    “添伯,叶帆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陈添点了点头,就低着头一味地吃饭,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多说及这叶家的情事。

    “我看这孩子顶可怜的,她怎么一天到晚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不愿见人见阳光,那是多么不健康的生活啊!作为父亲不理会她不照顾她不爱惜她,真的没有道理。”

    陈添拿眼瞟了贝欣一下,发觉她的神情再真诚不过,便放心微微地叹一口气。

    “添伯,有什么我能为叶帆做的,请告诉我,我很愿意照顾她。”

    第二部分

    第8节语出无状

    “你?”陈添禁不住这样说,随即又觉得语出无状,尴尬地红了脸。

    “我不可以吗?”贝欣温柔而又挚诚地说:“如果叶帆是启成的女儿,那么,说到底,现今我也算是她的母亲了。”

    说罢,贝欣又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大概比那位小姑娘大不了许多吧!就当起母亲来了,是有点不成话的。不过,添伯,请相信,我会好好地待她。”

    陈添忽然眼眶里有一阵温热,他相信了贝欣的话犹,一个有甚多童真的人不会说假话。

    陈添不期然感慨地说:“怎么好女孩都总有不如人意的可怜遭遇?”

    这句话听进贝欣的耳里,她是听明白了。

    想来陈添指的不但是叶帆,而且是她自己。

    “添伯,你的这句话会给不幸的女孩子很大的鼓励,只要有人看到苦楚,就应不以为苦了。”

    陈添望着贝欣出神,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嫁到加拿大来?”

    “那是一个要奋力创造奇迹的过程,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告诉你。”

    “好。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

    似乎,陈添与贝欣的隔膜已经消除了。

    贝欣开始每天都能自与陈添的对话中,知道多一点关于自己丈夫的故事。

    陈添是在十多岁时就飘洋过海到加拿大来干活至今的华侨。

    贝欣问他:“添伯,为什么不娶个人回来给你做个伴?”

    陈添苦笑:“不是没有想过的,但积蓄了几个钱时,已经一把年纪了,拿这些钱去讨个愿意嫁自己的人,分明是看在钱的分上,这有什么意义,若不是自愿的,勉强就更不必了。”

    才说了这话,怕惹起贝欣的不快,便又赶忙圆句,说:“有小部分人或会日久生情,不失为一段圆满婚姻,可是,自己没有信心能有这等福分。”

    贝欣拍拍陈添的手背,示意她领情。

    叶启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贝欣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已经心里有数。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大事仍在后头,那才是贝欣的目的。

    在离开家乡,踏进这枫叶国之时,早已置个人的幸福于度外,连稍稍追悔也属不必了。

    能在艰苦困闷的生活上,结交像陈添这么和善的朋友,已经是上天一份赐予。

    陈添继续说:“你还比叶帆幸福,最低限度你健康,有手有脚,要走到哪儿去,还可以随心所欲。叶帆是终生残废了。”

    “天!”贝欣惊叫。

    “两年前的一次车祸,叶启成在这儿娶的老婆伤重亡故,叶帆是他们惟一的女儿,脊骨受到损害,就成了残废。”

    贝欣掩着嘴,怕自己惊呼出来。

    “叶帆原本像你一样,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直至到车祸发生,她母亲在病榻跟她并排着躺了半年,由全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到最终咽下一口气,给叶帆的打击太大了,她老想像她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有一天就去世了。”

    “启成是个狠心的父亲,他只要多给叶帆一点爱心和照顾,她就不会有活不下去的思想。其实,她是能活下去的。”

    “唉!”陈添轻叹。

    “添伯,你不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不是的。只不过活下去又如何,终日不见天日,生不如死呢!”

    “别怕,总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

    “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可想,由我来想,好吗?”

    陈添还是摇头。

    “你不相信我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没有用呢,总要劝服叶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对人失去了信心。”

    “谁欺侮她了?”贝欣问。

    “太多太多人了。你没有来这儿之前的那段日子,叶启成不时从街上带回来的女人,总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来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

    “恶作剧可多了,分明知道叶帆想要喝水,就拿个水壶高高地吊在半空,要她张开嘴来承接,然后哈哈大笑,说这叫马前覆水。”陈添猛地摇头:“连我们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

    她把餐馆后的居室打理出个样子来,一尘不染,几明窗净,所有的衣服都经浸洗晒干之后带着一份清香。

    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一定把屋内的窗帘全部拉起来,透进满室的阳光。

    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紧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紧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第二部分

    第9节忍无可忍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你住口!”贝欣忽然提高了嗓门,以严峻至极的语气回应。

    然后,贝欣叉起腰来,拿手指着叶帆说:“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这房子跟以前已经大有分别了。

    “以前的归以前,已经过去了,我们面对的是将来,要应付的也是将来。

    “每个人每日都忙碌得像头狗似地苦干,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但不帮忙,还添我们的麻烦。

    “别以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责任,当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应该受像球仔般心肠的手段对待,因为你同样欺负别人,且是欺负一些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爱护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比他们更甚。

    “你认为你可怜,你想死,想学你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总有一天就不再起来,不需要面对世界了,是这样么?

    “你错了,你是凄凉,你可知天下间有比你凄凉千百万倍的人?不说别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为我嫁给你那父亲是一场幸福吗?不是的!我告诉你,在遥远的一方,有一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应付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一起期盼将来会有幸福的日子过,结果呢,我嫁给你父亲了。

    “就为了要给我惟一的亲人筹医葯费,我要作出决定,离弃我的挚爱,以挽救我的婆婆。可是今早,消息传来,婆婆死了。

    “你如果是我,也要刺激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人生不是万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着的每一天都站起来,接受创伤,欢迎困难,使自己更坚强、更健康的。

    “中国五千年来的灾难不绝,中国人依然生生猛猛、精精神神地活下去,你在这儿出生,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年代的世界大战,你没有尝过五十年代的大饥荒,你没有承受过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压力,多难兴邦,我们中国人不怕艰难,不怕死。你呢,你跟中国亿万黎民所受的苦怎么比较?

    “站起来,面对现实,我担保你会活得比以前更畅快、更开心、更有意义。”

    是已经满室阳光,照得窗明几净,在贝欣火爆地吐尽了她心内的苦衷之后,房子内回复一片安静。

    叶帆仍然躺着,一动也没动。

    可是,贝欣听到一个微弱而温和的声音说:“我站不起来啊!”贝欣不能置信地望着如常地躺在床上的叶帆,再问:“是你在对我说话?”

    叶帆点头,说:“对不起,我无法站得起来。”

    贝欣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叶帆。

    生命的奇妙就在于上一代倒下去,下一代接上来,所以中国人永远的站立在世上,让人间的种种悲痛与困苦都统统被征服,全部要引退。

    没有想到,今日的阳光是特别温暖明亮,投洒在两个才踏上人生道途的小小人儿身上。

    伍玉荷临终之前给孙女儿写下的信,是在若干日之后才寄抵加拿大的。

    贝欣一读再读之后,再在叶帆的床边向她细读一遍。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欣儿:多盼望这封信暂时不会放到你手中去,而能在若干年之后,才是你细读的时刻。

    但如果事与愿违,请把你的眼泪混和在热血之内,把你的哀伤化为力量,作为你孝顺我、敬重我、纪念我的表示。

    生命的延续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和奋斗中,只有这样,才无惧于死亡。故而,当你看到自己时,就等于见着了你母亲和我。

    无可否认,我有着延长寿命的强烈的意愿,乃只为舍不得你,更为这是人生在世的最基本的责任。

    可是,欣儿,能活多几年的盼望,并非是我默许你远嫁加拿大的主要原因。

    目下国族蒙尘,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忧患,年轻一代那种脱离我国传统道德范畴的行为,使我个人伤心不已,且不能认同。深怕在这种洪流冲击之下,你也无可避免地受害。惟一解救的方法就是接受天赐机缘,让你远走他乡去。

    难得你天生驯孝,为了我而无视本身的情爱与幸福。你应知道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爱情梦幻与理想是如何刻骨铭心。可是,也由于我的亲身经验,女人只要福大命好,自然能享用终生的家庭幸福。

    我无法从一两次的会面当中,断定叶启成是否能一如你外祖父那样带给妻子莫大的关爱和幸福,但,我的经验给予我很大的信心。如果日后叶启成是个爱你疼你的好丈夫,请你善尽为人妻子的责任,为他提供一个快乐的家庭,养育你们的下一代。但若然他没有尽自己的本分,你不能怯懦,必须站起来,取你应得的爱护与权益。

    欣儿,请谨记,做人做事必不失仁义敦厚,但过分的懦弱随和,也是罪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理所当为。当我敬人一丈,而无分寸的回报时,当知自处。

    报国爱民无分领域,这是你敬重的文任斋老师所说的话你应谨记。

    盼你远在异邦,凡事不要违离厚道,以免有失中国人的传统。但,若遇到有任何对我国我民欺侮奸诈的言行,你必须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应该爱国,应该无时或缺地表现爱心。

    中国人是永远脑扑服时代大难,笑傲江湖的民族,我们有信心,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敖上你祖父在大连去世之前给我留下的信,请保存作为纪念。

    深深盼望能有一日,凭我和他这两封临别的信札,能让重逢失散的亲人,诸如我兄伍玉华,特别祈望你能有缘与你祖母章翠屏相聚,她的父家是植根于香港的章志琛家族。

    欣儿,你祖母章翠屏待我很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也你祖父贝元敬爱有加的妻子。请记着,你为我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万一有日重逢你父系家族的人,千万要敬重他们,孝顺他们,能尽你的所能为他们作出贡献,就是你对祖父及父亲的至大敬礼,我也会含笑九泉。

    婆婆信念罢了,贝欣发现叶帆在饮泣,便说:“怎么呢?说过了不许流眼泪的,你又食言了。”

    叶帆赶紧用手背揩泪,道:“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好婆婆,上天能赐给我这样的一个婆婆就好了。”

    贝欣拍额,再用指头戳了戳叶帆的鼻子,说:“你呀,真是贪得无厌,上天分明已经赐回你一个好母亲了,你还要多添一个婆婆吗?”

    叶帆想一想,笑出声来,道:“你没比我大多少,根本不像是我的母亲。”

    “嘿!我呀,老当益壮,青春常驻罢了。”

    两个小女孩都开开心心地笑作一团。

    “如果婆婆知道有你这么个漂亮的曾孙女儿,她一定很高兴。”贝欣说。

    “可是,我是残废的。”

    “不是说过了,世间上残而不废的人多着呢?”

    “我这样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又能做些什么呢!”

    贝欣无言以对,只得拍拍叶帆的头,说:“别怕,明天吧,让我明天想办法。”

    然后贝欣站起来,向叶帆道晚安,说:“好了,睡吧,大清早我就得起来干活,明早是上货的日子。”

    叶帆忽然笑道:“如果有一日奇迹出现了,我只要能站起来,我就会成为你好帮手。”

    “好极了,成记饭店的老板娘和老板女必是好拍挡。”

    翌晨,天未亮,贝欣就起来打点一切。

    肉店以及饮料批发公司每星期都定在某一天很早送货。

    陈添因那次与叶启成激烈争吵过分,本来要离开成记饭店的,但看在贝欣盛情挽留,便又继续工作。

    陈添一边帮忙着贝欣点收货物,一边说:“自从有了你,叶启成不知省多少功夫,到这个时候还未起床。”

    “他昨晚睡的晚。”

    “是不是又到大档赌去?这个恶习像瘟疫,一染上了甩不掉的话,会倾家荡产,必是那该死的球仔带他去赌的。”

    贝欣道:“我会找机会劝导他,你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他,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应该活得更好。”

    “对,争取活得更好就是。”贝欣忽然放下手上的工作,对陈添说:添伯,你知道叶帆母女在汽车失事时,是在哪间医院接受治疗的?“

    “不就是温哥华医院了,你问来干什么?”

    “那主诊的医生,一定有她们的病历。”

    “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想去问问他,究竟叶帆会不会有复元的希望。”

    陈添摇摇头道:“妄想了吧。”

    “事在人为。”

    “人力怎能胜天。”

    “诚能动天也未可料。”

    陈添禁不住笑起来,道:“你一想到要制造奇迹,就永不放弃一丝希望。”

    “对,添伯,你了解我。”

    “叶帆能有今日的表现,恢复笑容,正常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她的病情有好转,添伯,等下你可要一个人守着饭店,成不成?”

    “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去温哥华医院查问叶帆的情况。”

    “真的立即实行?”

    “重要的事嘛,刻不容缓。”

    “尝试失败了,你别失望才好。”

    “我不会失望,因为我会再接再厉。”

    “你懂英语吗?医院内全是洋鬼子。”

    “会讲几句。不怕,我有办法,顶多加上手势,人与人之不会沟通不成的。”

    贝欣是热诚有余的,她只是有时看轻了人性淡薄的一面。

    当她到达温哥华医院,在那个询问处一等再等,等足了差不多一整天时,才见着了一个洋护士。

    贝欣恳切地表示她的来意,并且把叶帆的英文名字递给当值护士。可是,就因为她的英语差,辞不达意,令对方十分烦躁,胡乱地敷衍了她几句,掉头便走了。

    贝欣只好回到家里去,托起腮帮来再想办法。

    “贝欣,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他们不会帮我们的,就算重新查出了病历,也不外如是。”叶帆说。

    贝欣没有理会叶帆的话,只道:“你是这儿土生土长的,英文程度比我好得多了,应该记得那个主治医生的名字,是不是?”

    “记得又有什么用?”

    “有名有姓,就能把他寻出来问嘛。”

    “你懂得问出个结果来吗?总不能你抬我去医院找他吧!”

    贝欣抓抓头:“学会说流利英语要多久?”

    “起码一年吧!”

    “不成,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忽然的,贝欣就说:“真笨,由你摇蚌电话跟那主治医生说便成。”

    叶帆想一想,微微兴奋地说:“好,我们试试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医生叫李察威尔逊。”

    “成。”

    贝欣立即翻查温哥华的电话簿,找出了电话号码,又把电话线接拨到叶帆的床头上来。

    一切就绪之后,就由叶帆给那威尔逊医生摇电话。

    可是,试找了医生多次,都是徒劳无功。

    医生不是正在开会,就是在做手术,或已下班。最后一次,他的护士竟好暴躁起来说:“你有问题就到我们询问处查询,威尔逊医生极忙,他不会有空跟病人在电话里讨论病情。”

    完全的不得要领。

    叶帆拿着电话筒,问:“贝欣,我们是否作罢了?”

    “当然不是。”贝欣眼珠儿一转动,就说:“有办法。我们写信给威尔逊医生便成,他总不能不回信。”

    两个女孩子欢呼着,立即执笔。

    信寄出之后,每天邮差到成记饭店来,贝欣都紧张得不得了。

    可惜,每天都失望。

    这晚,饭店关了门,叶启成就对贝欣说“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得想想办法。”

    “我想想办法?”

    “你不是办法顶多的吗?而且添了你一个人吃饭,就该由你来想办法增加收入。”

    第二部分

    第10节车毁人亡

    叶启成拉开了柜位的抽屉,一把抓去所有现金,往口袋里一塞,皱着眉头道:“每天只一点点收入,日子真难过。”

    贝欣瞟他一眼说:“如果你不跟球仔去赌,日子就容易过得多了,十赌九输,很快就家空物净了。”

    叶启成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贝欣的衣襟说:“你敢诅咒我,当心我把你揍一顿。别以为我很宝贝你。女人再不是黄花闺女时,就不再吃香。”

    说罢了,把贝欣一推,就夺门而出。

    陈添赶忙过来扶着贝欣,问:“你没事吧?”

    “没事。”

    “成嫂”

    “别为我难过,凡事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容忍也会有极限。”贝欣说:“倒是真要想办法让成记多些生意。”

    “怎么想办法呢?”

    “别怕,也许明天就想到法子了。”

    陈添笑道:“活得像你这样有信心,真算是幸运了。”

    这个晚上,叶帆跟贝欣一边念英文书,一边聊天。

    叶帆说:“贝欣,要学好英文,不能只看书,而且要练习听英文,听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我们成记难得有个外国客人上门呢,往哪儿去听英文?”

    “别怕,我来想办法。”贝欣大笑起来,没想到真有耳濡目染这回事。

    “贝欣,真的,办法就在眼前,你到厅上把收音机拿进来。”

    贝欣立即把收音机拿给叶帆。

    “爸爸老是收听那些华语广播,不是不好,但他不在家时,我们就收听别的广播电台,听英文歌、英文故事、英文新闻。”

    叶帆扭动收音机,收听外语频道的广播。

    叶帆说:“告诉你,我们加拿大还能收听到美国的电台呢!”

    这么一说,贝欣整个人兴奋得跳跃起来,嚷道:“是的,美国,我有办法了。”

    这下,贝欣想起了在侯斯顿的崔昌平医生来,通过他怕就能把李察威尔逊医生寻着,查询叶帆复元的情况了。

    长途电话摇到侯斯顿去,对方传来愉快的声音,崔昌平说:“我刚自纽约开会回来,正想与你联系,问你留在美国户口内给伍玉荷女士治病的钱,要不要转寄至加拿大来。”

    “崔医生,请你暂时代为保管吧,有用得着的一天,我会通知你。”

    “好的。贝欣,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会克服外祖母逝世所带来的创伤,我不用担心你,是吗?”

    “是的。不过,崔医生,我永远需要你的支持。”

    “放心,有什么事,只要你说了,我必尽力去办。”

    于是贝欣把叶帆的情况简要地述说一遍,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兴奋消息,崔昌平说:“那还不容易呢,李察威尔逊医生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摇蚌电话,让他与你见个面,把情况告诉你。再有什么关于叶帆的康复问题,要他帮忙,或要我帮忙的,我相信我们都会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

    果然,几天之后,那位李察威尔逊医生就约见了贝欣。

    威尔逊医生在医院的后花园跟贝欣一边漫步,一边向她解释叶帆的情况。

    事实上,威尔逊医生是个非常和蔼的加拿大人。

    他以很简单的句法,很清楚的发音,很缓慢的口吻,还不住地加上生动见效的手势,让贝欣明白他的话。

    威尔逊医生说:“叶帆的那次车祸,据她事后的作供,是她母亲驾的车。”

    “她母亲因而死掉了。”

    “嗯,据警方的调查,她当时应该是超速驾驶,以致车毁人亡。一般情况下,汽车失事撞毁到那个程度,最有机会逃生的是驾车者,因为当千钧一发,发生危险之际,司机是最容易及时作出适当避难反应的,没想到,这次车祸,反而是驾车的叶太太成为遇难者。”

    “车内还有其他人吗?”

    “据生还的叶帆说,没有其他乘客,只有她和母亲二人。”

    “那时,叶帆还很小。”

    “对,故此,她心灵受的创伤比肉体为大。在她留院期间,我们的心理辅助员尝试过帮助她面对现实,适应巨祸,可是,没有成功。听崔医生说,你成为她的继母之后,竟能令她恢复生存意志,那真是太难得了。”

    贝欣高兴地扮个鬼脸,道:“不是所有的后娘都是巫婆,我很爱叶帆。”

    “她也一定很爱你。在你出现之前,她的心态老想随她母亲而去,现在听到你们想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真是太兴奋了,太感人了。”

    “威尔逊医生,你会帮助我们吗?”

    “百分之一百。”

    “叶帆有机会康复过来吗?”

    “我再详细地研究过她的病历,要说能完全像正常人般走动,那要出现奇迹之中的奇迹。”

    “我相信只要努力,会有奇迹。”贝欣恳切地说:“反正人不努力,奇迹永远不会出现。”

    “这倒是真的。但,我们实事求是,我认为能够创造一个奇迹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会使叶帆恢复行动吗?”

    “最低限度能令叶帆站起来,以拐杖支撑着就能走路,这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

    贝欣几乎欢呼,问:“什么时候?如何?”

    “目前正有一种证明很见效的特效葯,准时服用一个时期,会使病者受伤的脊骨康复百分之七十。”

    “余下来的百分之三十呢?”

    “那就要依靠她勇敢地尝试站起来。只要能站起来,走过几步,我们就有把握以后让她以拐杖走路了。”

    “叶帆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心理障碍并不容易克服,你要在旁好好鼓励她。”

    “我会,一定会。”

    “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贝欣忍不住紧紧地拥抱着威尔逊医生。

    她在心内欢呼道:“让奇迹出现吧,上天总会赐予每人一生之中一两个奇迹的,既没有在婆婆身上出现,就保佑叶帆能成为一个会走路的孩子好了。”

    贝欣回到家去,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向叶帆报道。

    她快速而又详尽地把这次与威尔逊医生的会面,一一说出来,连语调里都带着笑声。

    可是,出奇地,叶帆的态度比预期的冷淡得多。

    她一直抿着嘴,默默地听着贝欣说,沉静地望着贝笑,然而,贝欣越是兴高彩烈,越是手舞足蹈,越显得叶帆应的冷淡。

    贝欣终于注意到了。

    她从情绪的高峰慢慢地滑落下来。

    为什么辛辛苦苦地找到了威尔逊医生,且得到了他个简直是喜出望外的诊断报告以及康复计划后,叶帆反没有了之前在寻寻觅觅时的兴奋?

    贝欣想不明白。

    她只有发问:“为什么?”

    叶帆说:“我不是认真的,我以为只是在玩一个游戏。”

    贝欣摇摇头,提高了嗓门问:“什么意思?你不是认真的?你是说把威尔逊医生出来,把你的病历重新研究,找出一个有可能帮助你复元方法,那是不认真的?”

    叶帆道:“我不会复元。”

    “你是医生?”

    “我知道我不会复元。”

    “啊!”贝欣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弄明白了,你是说不认为自己会复元,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认为不必找什么威尔逊医生?”

    叶帆对贝欣语调上的责备,作出回应,她坚持说:“我说过,我以为这只是个游戏,生活太寂寞了,找一点事来一齐做,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们到底忙乱了一阵子,煞是热闹的。”

    “好了,好了!”贝欣一叠连声地说,用手阻止叶帆把话说下去。“就当整个过程是一个游戏,这个寻人游戏已经圆满结束了,我们再开始另一个游戏。”

    “我不想玩下去了。”

    说这句话时,叶帆低下头去。

    “不成。”贝欣咆哮。

    那令叶帆大吃一惊,慌忙抬起头来,瞪着眼看贝欣。

    “听见没有?这个游戏必须继续玩下去,直至完成为止。”

    叶帆没有回答,她已满眼盈泪。

    贝欣不知为什么脾气发起来了,道:“最看不了女人因一点点情绪闹事就流眼泪。”

    说罢了,掉头就走。

    这一夜,贝欣累透了,依然无法入睡。

    她想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什么局面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叶帆的反应无疑像把她从半空的云彩扯到地面上来。

    拥有了这么好的机缘,却竟然放弃,这是什么道理?

    是叶帆在作弄她。

    叶帆可恶可恼可憎可怨极了。

    当这种怀恨的情绪一旦浮现在贝欣的心头,她就觉得惭愧。

    她知道这是冤枉叶帆了。

    经过了这些日子来的朝夕相对,且算是经过了困难波折才建立起的关系,应该给予对方以很大程度的信心。

    叶帆必有她难言的苦衷。

    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互相信任的基础,又怎能相亲相爱相近相怜。

    况且,到目前为止,叶帆不是个一般正常的孩子。

    她遭遇的巨祸,是摧毁她的前途,毁灭了她的希望的。

    不要低估了肉体的残废所能为一个少女带来的沉重压力。

    因而令她的心态得不到均衡的发展,以致言行有异于常人,是应该不难推断出来的。

    想着,想着,贝欣披衣而起,不自觉地走到叶帆的房间去,看看她。

    贝欣才推门进去,就发觉床头亮了灯。

    躺在床上的叶帆,轻轻地叫喊一声:“贝欣吗?”

    “嗯,是我。”

    贝欣坐到床边去,说:“睡不好吗?”

    “嗯,你原谅我了吗?”叶帆说:“对不起,令你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复元。”

    “你知道吗?贝欣,几经艰难才习惯了我再没有复元的希望,忽然又发现我要重新接受一个可能失望的结果,我实在很怕很怕。”

    即使是在微弱的灯光之下,贝欣都看得清楚叶帆的身体在被窝里抖动着。

    是的,叶帆一下子发现自己有复元的希望,这就同时等于她会有不能复元的失望了。

    她没有勇气接受这个决定她终生幸福的挑战。

    贝欣想起当她决定离开文子洋,嫁到加拿大来时,她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和精神压力,是有多艰难多困苦。

    最大的助力来自有生以来,她与伍玉荷深不可测的感情,以及从小就被伍玉荷培训出来的对中国妇女传统道德观念的推崇备至,才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接这个重大的挑战。

    不是不吃力,不是不惶恐,不是不忧伤的。

    将心比己,贝欣不但明白叶帆,且感到应该更要爱惜她、扶助她、照顾她。

    对于叶帆这么个有父等于无父的女孩,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就只有继母。惟一有力量,也有意愿把她视为亲人的也只有贝欣。

    她不能不重视自己的责任和角色。

    于是贝欣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叶帆,我怎么这样笨,早就应该明白你的心情。”

    “你待我已经很好了。”

    “可以更好的。叶帆,让我们一齐接受这次考验,好不好?你试想想,没有了这个机会,你还是原来的这个样子,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有万分之一的进展,都是一种进步,我们吃不了亏的。”

    叶帆点头。

    “你要想着,明天的情况只会更好,不可能退步,不可能比现况差一点点,不可能有什么损失。”贝欣的声音是温和而又坚定的。

    这好比是一服并不容易嚼下口的苦葯,灌进叶帆的嘴里去后,缓缓地随着血液运行全身,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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