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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抱着比我还高的电话机,追着我满世界跑,嘴里不停地喊着:“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怎么不回家。”声音之凄凉让人惨不忍闻。我一路飞奔像中了箭的兔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拼命地求饶:“妈呀,放过我吧。再跑,我的腿就断了,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催命鬼一样的妈妈丝毫不为所动,她怀里奇大无比的电话却做出了回应。
“叮——”的铃声惊天动地,吓得我魂不附体,一激灵便睁开了疲惫的双眼。
摩托罗拉某款不新不老手机单调的铃声中,清晨的阳光,不,上午十一点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打在我身上,打在紧挨着床边的韩莉尚身上,刺得眼生疼。
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津津的。
韩莉尚睁开蒙眬的睡眼,打开手机翻盖,努力地看一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急忙忙找出耳机插上,然后特商务地摁下接听键,腻死人不偿命地“喂”我就知道了,这肯定不是公司通知她面试的电话。
别误会,韩莉尚并不是开车接手机接出了习惯,也不是商务女性职业病。她的手机听筒坏好几个星期了,可没钱没时间没心情去修,便用耳机代替。
韩莉尚翻身坐在床上,努力使眼睛聚焦,死盯着我。李文娜曾满脸疑惑地问我:“叶乔贞,什么是榻榻米,那么好听的名字,不就是地铺吗?”对了,榻榻米就是地铺,我这不是革命同志的乐观精神嘛,红军过草地时吃糠咽草肯定不叫苦,还斗志昂扬。目前,我的榻榻米就是一张有点旧、上面有大小不等六个洞洞的席梦思床垫,外加一张凉席、一个不新不旧的枕头、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橙黄色床单和一台残缺不全的台式风扇。这风扇还是一个去外地的男生,临走时送来的。打开开关,除扇页不太动外,其余零件摇得天崩地裂。
韩莉尚满脸苦大仇深地望着我发话:“叶乔贞,为什么家是一张永远逃不开的网?”
韩莉尚正儿八经地叫我名字,代表她在严肃思考。根据四年来坚苦卓绝积累的经验,我知道她思考的结果,直接关系到大气火险指数。所以,我暗暗深呼吸一下,给自己打一只强心针,唯唯诺诺:“家里关心你有什么不好?”
“可我不需要关心,我只觉得约束,觉得烦。”
“那你就不要接电话,不往家打电话,这张网永远够不到你。”
敏锐的嗅觉告诉我,空气危险系数上升,如果不想引火烧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我赶紧起身穿上门口的拖鞋,打开卧室门,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去卫生间。安承浩还光着膀子在长沙发上睡得猪死,脚不老实地伸到旁边的椅子上。身上的被单掉地上大半,烟灰缸里的烟头洒了一地。
我痛痛快快地洗澡。水从莲花蓬里喷洒而出,落在身上,飞溅如雨。爽快的触觉,通透而直接。
说起来真是伤感,韩莉尚是我大学里的好朋友,她是我的上铺。四年,我俩跟李文娜、高元莉联合成女版f4,在校园里呼风唤雨的日子“倏”的一声来去如同夏日的一场暴风雨,畅快淋漓却意犹未尽,转眼间已经变成回忆。高元莉出国了。李文娜有了工作,有了家室,也脱离了组织。
只有我和韩莉尚,七月份从学校毕业至今还一事无成,没男朋友、没工作、没房子、没钱,一穷二白,跟三年自然灾害时的中国国情似的。霸占了老实人安承浩的卧室,把他赶到沙发上去睡不说,还白吃白喝白拿。“吃人家嘴短”这句古训我们俩明白人无师自通,为此我俩比赛对安承浩温柔小心,跟旧社会的小媳妇见公婆一样。估计曾见过我俩整天耀武扬威坦克炮一样,在校园里横冲直闯的人知道,他们会跌碎眼镜——叶乔贞和韩莉尚会“为五斗米折腰”?!岂不是猪都能上树?!唉,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何况我们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女子”!所以万一有天你看见有头猪,挥着翅膀从你窗外飞过,你一定不要惊吓过度,它一定有它的难言之隐!可怜老实的安承浩,每时每刻战战兢兢,他曾深受我俩恶作剧的荼毒,而且是个坚信“狗改不了吃屎”的悲观主义者。他知道表象的平静下翻滚的暗涌,家里养这么两个活火山,他当然得时时刻刻提高战备等级。
我把水流量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中,耳边反复地响着梦中妈妈的话:你怎么不回家?怎么不回家?
因为是梦境,妈妈凄惨的声音也许夸张了些,但我的心还是不由得一阵阵地发酸。知女莫若母。妈妈她老人家知道我就一“没事找抽型”的事儿精,没人管肯定不把自己当人混。所以一听说我放假,就让我回家。我不是不听话的忤逆女儿,我知道妈妈想我了,需要我陪。可是,我实在不能丢下韩莉尚一个人不管。她现在更惨,没工作没房没钱,连家都没得回。我怎么样也得陪她。
老妈拗不过我,就只好在电话里悲悲戚戚地叹息,还到梦里追杀我,真是苦了这小老太太了!
我关上水龙头,在水蒙蒙的浴室拿着浴巾,恶狠狠地擦干身子,像是在跟另外一个自己战斗。
也许,也许,真的应该回家看看了。
我看着被自己揉得通红的皮肤,心底有细碎的疼痛划过。
很小。
从卫生间出来。客厅里,安承浩还雷打不动地睡着。回到卧室,韩莉尚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像诗人形容的“思绪飘到了不着边际的远方,我的灵魂已出壳”
我拖过行李箱,像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在一大堆衣物中挑挑拣拣,搭配出门的行头。
事实上,白天大部分时间,韩莉尚和安承浩出去忙,我就倦缩在安承浩晚上睡觉的那条长沙发里,看那台比我年龄还要大的牡丹牌老式电视机,变换着摇曳的画面,或在安承浩卧室里,坐在他叽哇乱叫的可以转圈的椅子上,用他主机箱少了半边、没有锚、光驱不能用、耳机线不够长的“奔三”看吴宗宪跟女明星们龇牙咧嘴。
我出门的领域仅限于小区对面的菜市场、大超市和学校里的“文翠院”几天中的某一天我会出门,去“文翠院”四层上网,然后穿过长长的街去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去冷气十足的超市捡够我所需的东西,再穿越长长的街回家。我的作息习惯决定了我常常在阳光明晃晃的中午出门,七月的阳光照在我裸露于空气中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安承浩骂我变态,我告诉他,很久以前就有人这样骂过我,很没新意。
办完了该办的事,我一刻不耽误地回来。我是巨蟹座,恨不得把家背在身上。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但可以让我不受打扰地烂成一摊泥。
我的手碰着了一个包包,抬头看看一脸烟雾迷蒙的韩莉尚“韩莉尚,还不去洗漱!办点正经事,好不好?!”
韩莉尚一脸不耐烦“办什么正经事?!姓叶的,你不要总那么自以为是好不好?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
就像吃了块干面包,又一时找不到水喝,我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被噎死。韩莉尚心情不好我知道,搁在平常,这些都不算什么,可现在我却觉得莫名的委屈。
卧室的门开着,安承浩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如果有镜子我一定能看见自己的脸像川剧戏台上的变脸一样,一会白一会红。
我压低声音“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别理我。我不想和你吵架。”
她决心鸡蛋里头挑骨头,立志与我大战三千回合。可我没心情。
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响,像小锤一样一下下的,敲得我的心空落落的难受。实在忍受不了,我转身把卧室的门关上,冲她吼:“你别理我,听见没?!”
我把拉出行李箱的东西,重新放回去。
韩莉尚甩门去卫生间,我胡乱换件衣服,就背着包出门。
安承浩在沙发上死闭着眼睛。
站在一楼荫凉的楼道里发了一会愣,想着自己能去哪里。
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我径直走进去。心和大脑一下子变得和阳光一样白花花的,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2
我走过“钟南”公寓旁边那条被我走了四年的路,习惯性地在公寓门口抬头看d区501的阳台,那间屋子是我和韩莉尚住了四年的地方。
刚搬进来时,有一次我在楼下院子里,看见有家阳台上晾晒的棉服,在空中翻飞得像一面旗,那件棉服面熟得可疑。我飞奔上楼,才发现“那家阳台”是“我家的”后来我又发现,走在学校冲着西门口的那条路上,就可以看见我们的阳台。晚上回来时,我们常常在路上根据阳台的光亮,判断屋里是否有人。还有第一次李炫日来看我,就是在楼下打电话,让我去阳台上看他。后来每次李炫日送我回来,我在楼下和他告别,然后,飞奔上楼,跑到阳台上看他离去的背影。
此刻,d区所有的阳台都空空如也。毕业了,大家各奔东西,匆忙离别,就像诗里说的“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们是因为没有云彩可带,所以一切恢复到最初。我能想象打扫卫生的阿姨把我们留下的东西,不带任何感情地扫在地上,恶狠狠地丢进垃圾车的情形,我原谅她,因为,四年来,我们的调皮捣蛋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我们宿舍空空如也、一尘不染的样子。四年来,我们太习惯它的杂乱无章。墙上贴满我们喜欢的画报,床上堆满玩具,书架上的课本崭新,衣服堆满椅子,电脑、水杯污七八糟盖满桌子,门上有值日表、视力测试表、日历、我画的“全家福”卡通。卫生间里一大堆瓶瓶罐罐,冬天从来不供热只用来作摆设的暖气片。还有那台体重计,贴着我们的口号“今天你减了吗”
这一切都随着七月的凤凰花开,消失得无影无综。两个月后,将会有一批新生,毫不客气地占据我们的阵地。
我似乎能感觉到空空的房间里穿堂而过的风,呼呼的吹得人心痛。
坐在楼下大厅里吃早餐。周围是a、b、c、e区的师弟师妹们,鲜活的面容、跳跃的身影,羡煞人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和她们只不过是心理年龄一岁或几岁的差距,为什么我像活了一百年?!
灵魂出壳,直到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韩莉尚发短信来: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你不要意气用事。我的事情差不多了。房子交了订金,公司也打电话给我,明天去复试。
我重新走入白花花的阳光中去坐车。
等我恢复意识反应过来,我已经在北京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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