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于是,我想了想,似乎只有买张票才不枉此行。
北京站里终年川流不息,广场上像个难民集中营,聚集着各类人。步履匆匆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最终奔向东西南北,可这儿的分贝和人群永远不见减少。
费尽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穿越站着、走着、坐着、躺着的人们,排完混杂着各种体味的长队,我把钱和一张纸片递进售票口。那张纸是毕业前系里开的证明,代替我那个用了四年的破旧的红皮的盖着各种戳和签字的学生证,用来买我大学本科生涯中最后一次学生优惠票。并不漂亮的售票员阿姨对它上下左右审视半天,又翻过来看看没有一个字的背面,我怀疑如果可能,她会像用验钞机验人民币一样,验右下方的红戳的真伪。最后,她终于在左下方盖了一个方形的戳。
拣起她扔出的两个钢镚、一张票和那张纸片,我翻山越岭来到长安街上,对着那个红色的戳发了一会愣。
这次是真的毕业了,我对自己说。又站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该去哪,结果没有地方可去,我决定坐车回学校收拾行李,然后回家。
我转身跳上公车,坐在最后一排,看坐前排窗边的美少女的背影。
想起曾跟李炫日争论。我说我喜欢帅哥、美女和小孩。
他说,我喜欢帅哥情有可原,因为异性相吸,而不美的事物总是趋向美的。喜欢小孩,我自己以后就可以生一个。可是喜欢美女就是我变态。
我说,我这叫博爱,你根本不懂,你是因为自己不是帅哥而心存不平。
他差点气晕。我们当时是在通电话,如果电话线可以把他传过来,他一定会第一秒赶来,亲手掐死我。
手机响。安承浩的短信:你在哪?你干吗去了?你们今早吵什么?
这猪头,我还以为他早上没听见,他不是睡得猪死吗?他该不会是给我们留面子,怕我们难堪吧?难道以为我会为了跟韩莉尚吵架而生气回家?笑话!
如果我的气量小至如此,我跟韩莉尚根本吵不到今天。四年来,我跟韩莉尚吵架不计其数,大架、小架像家常便饭一样,对我们的生活来说不可缺少。开始时,我们吵架和好的周期比较长,经过吵架、生气、冷战、和好四个或更多阶段,别别扭扭、扭扭捏捏,还记仇。身经百战后,就发展到吵完架,转身就和好,大家没有一点尴尬,不自然,还因为仇太多记不过来,就忽略不计了,真正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太笃定吵架后不会留下裂痕,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我回短信:没事,我只是累了,想回家看看。
我没有说的是,我有些想妈妈。
3
从车站回来,走进学校西门口,看见韩莉尚和一个女孩坐在长椅上。韩莉尚迎上来问:“你要回家了?你去买票了?什么时候的车?”
她的眼圈红红的,一定是哭过了,我假装没看见,说:“今天晚上十点的车。”
“今天公司打电话给我,我的工作定好了,家里给我寄钱,我把房子订下了。”
我真心地为她高兴“好的,这下我就放心走了,我去打电话给我妈,你们在这玩吧。”
韩莉尚欲言又止,我转身走开。
我当然不会自做多情地认为,韩莉尚哭是因为跟我吵架,她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往家里要租房的钱,被家人骂了。这我昨天就知道。所以我原谅她早上莫名其妙冲我开炮。只是,她不知道,我的手碰着的那个包包是我放的几百块救命的钱,以备我们山穷水尽时用的。如果早让她知道,我们肯定不出三天就花天酒地挥霍掉。本来想支开她拿钱给她租房,骗她说是问别人借的,让她珍惜着点,可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枪把我毙了
这样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她那贼烂的脾气也就冲我,跟人家还不早被揍得稀里哗啦了?!想想她也是跟我不见外,让她找个人唠叨一下发泄发泄吧,她也够不容易了。
打完电话从长途电话亭里出来,韩莉尚在门口等我“乔贞,你要走了,我们再吃一顿火锅吧。”
以前,我和韩莉尚、李文娜、高元莉四个人常常跑去菜市场、超市,买一大堆火锅料、青菜、面筋、虾丸鱼丸、羊肉、粉丝。在楼下用衣服、书包和笑脸瞒天过海,骗过看楼阿姨的眼睛,躲在宿舍用电饭锅烧火锅吃。
我跟韩莉尚、安承浩一起吃火锅,电风扇哗哗地吹,汤料辣得我合不上嘴,韩莉尚和安承浩照样合伙逗我生气,我却怎么也吃不出感觉。电视里,李心洁摇曳不定的声音在唱:谋杀你,谋杀你,我要谋杀你。
吃完饭,韩莉尚、安承浩送我到地铁站去往火车站。在售票处,我接过安承浩手里的行李,冲他们潇洒挥手“我走啦。”
安承浩嘻嘻哈哈“别哭呀,别哭呀,想我们了就回来,唉,还是别回来了,麻烦死人了。”
我冲他们特狡诈地笑“我很快会回来的,烦死你们!”
讨厌离别,所以拒绝他们送我去车站。我假装没看见韩莉尚眼里的泪光,头也不回地走下通道。
站在空荡荡的轨道边等车,苍白的灯光,轰轰的车鸣,穿堂而过的风
我想起了曾经那个做了很久关于地铁的梦,想起李炫日的笑容春水融冰,浓发轻拂额前。我听见他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叶乔贞,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还能感觉到他怀里的温度。
可他最终走远,擦肩而过后青春的背影,像风掠过竹丛从容前往,而我留在原地,固执地守望,心中花开花落的声音久久回响,不肯离去。
我不是告诉自己了吗?不许想他!想起他时那种自怜的感觉,让我恨不得把自己抱在怀里,我讨厌这种感觉。
站台上空,电子时钟不停地跳着数字。身边有人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打电话。车还没来。我的脚有些酸疼。手机响,是韩莉尚的短信。
嘻嘻,我和安承浩问候你。你现在后悔,再回来也来得及,我们敞开怀抱欢迎你回来。自己注意安全,对了,你若想上厕所没人帮你看行李怎么办?啊,该不会被尿憋死吧?嘿嘿,要不干脆就地解决了吧。
什么污七八糟的,是问候人的吗?我苦笑。真是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我想起有一次我在阳台上晾被子,韩莉尚进门,一本正经地问:吆,怎么,尿床啦?
她发短信给我说:我要一辈子联系你,因为没有你吵架,生活太没意思了。
我想起李文娜红红的大苹果脸,嘟着小嘴。想起我们预言中的李文娜三十八岁初恋,却没想到,她率先脱离组织有了家属,而我们则沦落成了亲属。
我想起高元莉整天自我陶醉状:唉,没办法,我太帅了。我想起她一脸讨好:老绵羊,你借给我一百块钱,我请你吃饭去。
我想起安承浩
我的心越来越空。
地铁一站站停靠,人越来越多。我被挤得不能动弹。可是我觉得空空的四周空空的
坐在火车站宽广的候车大厅,四周是轰轰的车鸣和众人的喧哗,陌生得对我而言没有任何表情和意义的面孔。这是我不喜欢的地方。起点是被远远抛在后面了,而终点还是未知,茫茫的旅途还没开始,像看不到希望。尽管有明亮的灯光,喧闹的声音,琳琅满目精美的物质,却让人有着切切实实“在路上”的感觉,没有依靠,没有希望,丝丝入扣的痛。
终于在火车上安顿下来。我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无所事事地看站台上,送别的人们说着依依惜别的话。坐我对面的是一个漂亮的mm。她把一个用透明塑料盒子装的小乌龟放在桌子上,然后和男朋友话别。两个人隔着窗玻璃深情对视,用手机短信传话。车开动了,女孩还依依不舍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使劲往后看。她坐下来,我看见她眼里的泪光,那应该是告别吧
看着桌子上的小乌龟在一点点的水里和几块石头上爬来爬去,我觉得它也是寂寞的。安妮宝贝说: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三毛说:人生是一个孤独的旅程。她们都是我喜欢的女子,对生活有着不动声色的剔透的领悟,看似平静的表述,藏着能摧毁人的暗涌。
原来,告别和孤独是我们不能逃脱的命运,连小乌龟都不能幸免
回到家,妈妈见到我,并不是像我想象中惊喜得流下幸福的泪水,她错愕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送去了一个鲜嫩的大苹果,却回来一个大烟鬼。她跟我的那些姑姑、婆婆阿姨们说得最多的是:看她那样,脸像白菜叶子,瘦得没人形,我是不是该给她补补血什么的?
我照了照镜子,一个鼻子两个眼,根本是个人样没错!给韩莉尚和安承浩打了个电话说了“我很好,我没尿裤子、没被打劫,我两个鼻子一个眼平安到家”后,突然觉得很累,倒头就睡,睡个昏天暗地,不知道多少个小时没起床。其间妈妈、爸爸、小弟轮流喊我起来吃饭,我重复:别管我,我要睡觉。我像一百年没有睡过觉,想一下子睡到天荒地老。
终于醒来时,四周是熟悉的一切。小时侯躺过的大床上,混合阳光和柠檬味的被子,墙壁上的涂鸦,咧着大嘴傻呵呵地笑着的“大头鸭子”公仔,满天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的亮晶晶的星星,曾倾诉小秘密许愿的大而圆的皎洁的月亮。似乎听见妈妈叫我:叶乔贞,吃饭。似乎刚刚还在跟小弟吵架斗嘴,指使他干这干那
似乎,时间倒流。似乎,我从来不曾离开。但,一切还是发生了。时间已将那些日子、那些经历刻在了脸上,一笔笔,一画画,清楚明晰,无处可逃。也许可以刻意从心底忘记,也许会淹没在岁月的风尘里,让人不再想起。
我们终究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也许是睡得太多,我开始精神得跟一修行了万儿八千年的妖怪顿悟似的,灵台一片空明清澈。如果有人在这里看见我,就会发现,我的眼睛很亮、很亮。那些让人曾经沉溺其中,不能抽身看的事情,突然像蹦蹦跳跳的豆子,从打开口的竹筒里调皮地涌出来了,不顾一切,铺天盖地。我像是一个年迈的老妪,在阳光灿烂的上午,翻晒自己的陈年旧物。该忘记的,丢掉。该记忆的,珍惜。不管愿不愿意面对,那些回忆,终究需要我自己去整理。
窗边有个风铃,微风吹过,它摇啊摇啊的,声音清脆、好听。
慢慢的,我变得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