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的故事
“现在,除了我和老刘,”姑父叹道:“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了。”
“现在,除了老刘,”姑父又说:“也没人能证明她是谁了。”
“她,不是烈士吗?”丁一问。
“只有我这么看。”姑父说:“只有我认为她应该是烈士。”
“她怎么死的?”
“可我的话没用。一个叛徒,怎么能证明一个烈士呢?”
“那老刘呢,老刘在哪儿?”
姑父沏一壶茶,请丁一坐下。
姑父说有一朵昙花就快开了,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一早。
姑父说丁一猜得不错,照片上那女人是他的恋人。但马上姑父又改口说不对不对,应该说他是照片上那女人的恋人。
“到底该怎么算呢?”姑父问丁一:“我是她的呢,还是她是我的?”
“互相的。恋人嘛,当然是互相的。”
“唉——!”姑父长叹一声,苦笑道:“可要是你爱着一个姑娘,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你说,这可怎么算呢?”
那女人名叫馥,姑父高中时的同学。真可谓是一见钟情,姑父说自打他第一眼看见馥他就爱上馥了,一直到现在。但是馥并不知道,姑父从来没跟她说过。那时的馥短发齐耳,一身素白的衣裙,除了歌声就是笑声,纯洁得就像个天使。姑父说“你连多看她一眼都会觉得是亵渎,可怎么跟她说呢”?终于有一天,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跟她说了,鼓足勇气都走到她跟前了,寒暄之后话都到了嘴边了,可就这功夫来了个别人姑父说什么叫命呢,这就是命!这一没说可就再也没机会说了,此后馥忽然就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也许有三四年,也许更要久些,馥就像是没了。哪儿都找不到她。姑父到处打听,逢人就问,可是没用,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什么她的消息也没有。这个人真的就像是蒸发了,凭空地就没了。
“老刘呢,他该知道吧?”
“爷们儿!”姑父不合适跟丁一论哥们儿,即是男人对男人,那就叫爷们儿吧。“爷们儿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慢慢儿跟你唠唠。”
我能听懂姑父这话中的苦涩,他是说:哪怕屁都不顶呢,也让我痛痛快快说一回吧!
姑父说后来,有一天,老刘跟他说馥要是死了呢?姑父说不可能,死也不能死得谁也不知道!再后来,老刘又说:就算馥还活着,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你也不如就当她死了吧。姑父还是不能接受,姑父不信馥会是那种人。姑父想不出她能去了哪儿。最让姑父想不通的是,不管去了哪儿,她也不会忍心就这么一句话都不留下。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儿呢?”
“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去了一个高官的府上。”
“高官?她是不是嫁给那家伙了?”
“别急,爷们儿,你听我说。”
噢,我懂了!我碰碰丁一,同时对姑父说:“准是她被派到敌人内部去卧底了,比如说当个秘书什么的”
“你怎么会想到的?”姑父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惊喜,就好像如果他发现得早历史原是可以推翻重来的,只可惜他不曾有丁一这般敏捷的反应。
“要不,”我说:“她怎会成了烈士的呢?”我捅捅丁一:忘了吗,有个电影不就是这样吗?
但姑父的笑容渐渐消失,一脸的懊悔随即深重:“唉,我可真是笨哪!我当时怎就没想到会是这样呢?事后想想,老刘一直都在暗示我呀,可我这猪脑子偏就一根筋。”
我心说这老头真也是够笨的!——我那是从谜底推出谜面的,你当时又不知道馥的结局嘛。
对,卧底,或者叫地下工作者,总之,就是打进敌人内部。不过呢,姑父说馥当的不是秘书,是保姆。
“怎么是保姆?”
“说得好听点儿是家庭教师,其实就是保姆。再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老妈子。管着仨孩子,一个小姐俩少爷,都还不懂什么事呢。”
姑父实在是不能理解。姑父心说怎么了这是,馥你平时不糊涂呀?至少说这是大材小用,莫非你不明白?馥聪明漂亮又能干,有思想有志向,在姑父心中她简直就是公主,就是女王,就是真理!上学时馥的功课门门名列前茅,姑父暗暗使劲也总是赶不上她。干吗你非要去当什么家庭教师呀?干吗你非去当个老妈子呢?所以姑父就不停地去找馥,劝她离开那儿。你上哪儿不好?你干吗不行?馥,你就听我句劝行不?但馥总是东拉西扯地搪塞他,表情也似多了几分神秘或警惕,没有了以前的明朗,好像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姑父说:“我可真是笨哪!”
姑父是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找到馥的。完全的不期而遇,完全是芝麻掉进了针眼里,说句粗话:完全是姑父的一脬屎给憋出来的。那天姑父去逛旧书摊,逛着逛着忽觉下紧,不行,非得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不可。姑父就钻进一条小巷,钻了一条又一条,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公厕了。痛快完了,姑父慢慢在小巷中走,蓝天白云,红桃绿柳,小巷幽幽,兼有童歌阵阵好一派太平景象。姑父正自感慨,谁知就走到了命运要他走到的那个地方。——馥!正站在一家大宅门前,跟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起唱着歌谣:
“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要看莲花灯打花巴掌呔,五月五,老太太要吃烤白薯”
姑父说他至死忘不了那声音,忘不了馥蓦然回首时那一脸惊愣的神情。蓝天白云之下,红桃绿柳之间,馥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微风飘起她一身素白的衣裙那情景至今也还常常走进姑父的梦中。
两个人互相看了老半天。没等姑父开口,馥急忙领着孩子进了身后的大宅门。俩孩子正在兴头上“吴妈,吴妈”地叫个不停“吴妈咱再玩会儿吧!”
哈,吴妈!——姑父差点没晕过去。
自那以后,姑父便总去那条小街上等她。姑父说:馥,你一辈子就这么给人当保姆了?姑父说你原来是多么有理想、有志向啊!你缺钱吗?缺钱也犯不上干这个呀!姑父说你应该上大学继续深造,钱不够我去跟我爹说。姑父他爹是家商号的老板,但在家里,姑父敢说是他爹的老板。可是馥一概拒绝,也不说为什么。馥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求你一件事:再也别来找我了。馥说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馥说我压根就是个俗人,只图过个安生日子。但姑父还是总去找她。馥不出来,他就在那小街拐角上等。馥一整天都不出来,他就在那儿等一整天。但姑父从不进那个大宅门,怕给馥惹事。
这么着,直到有一天老刘来跟姑父说:你别再去找馥了。姑父说咋啦,这有你啥事吗?老刘说没我事,是组织上让我跟你说的。姑父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也得由组织上说吗?老刘说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组织上希望你断了跟那个女人的关系,不信你去问!姑父就冲老刘喊:我还能去问谁?我只有你这个上级!老刘板起面孔道:知道就好,我也只有一个上级,他怎么跟我说我就怎么跟你说!
“你说我有多笨吧,”姑父说:“就这,我也没想到馥是打进敌人内部的。”
“没有比我更笨的啦,”姑父说:“就这,我也没想到馥早就是我的同志了。”
“不过呢,”姑父说:“好像有那么一阵儿我也怀疑了一下,可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么天真烂漫的馥会瞒着我跟老刘他们认识。”
“笨死了呀我都快!”姑父说:“从此我就强使自己不去想她,再也不要去想她,就当那个庸俗的女人、堕落的女人,那个敌人家的老妈子已经死了吧!”
当然,姑父却一直都不能忘记她。
临快胜利了,有天老刘给姑父一个地址,让姑父扮成磨剪子磨刀的,到一条什么街什么巷多少号,去跟一个叫“吴妈”的人接头。姑父问什么事?老刘说暂时没事,先接上头再说。姑父再叮问一句:是不是吴妈?老刘说对,那家的保姆。
“没准儿是天意,除非是天意,”姑父懊丧地拍一下自己的脑门:“直到这会儿我都没想到这个‘吴妈’会是谁!”
姑父找到了那条街,找到了那条巷,找到了那个门牌。姑父在那大宅门前一声一声地吆喝“磨剪子磨刀”时这才一愣:哎哟,这是哪儿呀?小巷幽幽,红桃绿柳,吴妈?吴妈是谁?不是领着俩孩子唱“打花巴掌”的那个女人还能是谁?姑父“扑通”一下坐在台阶上,足足愣了有半点钟。
姑父说:“我这么一算哪,爷们儿你猜怎么着?都七年啦!自打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已经又过去好几年啦!”
“那您,”丁一问:“一直就没结婚?”
咳咳,丁一你可添的什么乱呀!“不结,你能叫我姑父?”姑父呆滞的脸上又浮现一缕酸楚。
“那么姑,是馥吗?”丁一仍不识趣。
“可是馥已经死啦!”
“啥时候?”
姑父望着那个大宅门,使劲让自己镇静下来。姑父叮嘱自己:千万不能露出一点激动,一点特别的表情都不行,都会给馥带来危险。姑父又跟自己说一遍:馥,现在还是吴妈;我,一个磨剪子磨刀的而已。姑父长出了几口气,感觉没问题了,这才又一声一声地吆喝起来。
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是馥,是个男人,递两把菜刀给姑父。姑父埋下头来磨刀,轻声问那男人:怎么,吴妈正忙着?那男人反问:您跟吴妈熟?姑父说是老乡:吴妈照顾我,总把磨刀的活儿给我留着。那男人瞄姑父一眼:这么说您还不知道哪?姑父说不知道什么?那男人说:吴妈殁啦。什么?!吴妈殁啦。姑父手里的刀差点没掉在脚上。上个月,那男人说,是上个月的事。
“怎么回事?”丁一问。
当时姑父只觉得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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