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b回去看望插队的那个地方,又见过那孩子,已经三、四岁了,跟着那个养蜂的老人住在树林中的小木屋里。b有一天在城里碰见了a,这又是几年后了,a和b都回到了故乡。b对a说起她见过那个孩子,说起那孩子已经长得有多高了,长得有多么漂亮,有多么讨人喜欢,但是a一声不响,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根本没听见。当然,她肯定是听见了,她一个字都不说恰恰说明她是听见了。”
“我可以去找这个a,她叫什么?”wr问。
“找她?”
“对,让她认这个孩子!”wr说“她应该把孩子接来,户口我可以帮助解决。”
n惊讶地看着wr,笑出声来:“这是电影呵,wr同志。”n没想到这个wr同志竟这么天真、可爱,竟有这么一副女人似的软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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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a走进写作之夜,让我想起了z的异父异母的姐姐m。m已经回到了这个城市,而且已经回到了天国。
这些年里m走过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居住,调换过很多次工作,最后终于回到家乡,回来时是独身一人。就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m回来了,快四十岁了,费了很多周折才在一所小学校里有了职位,托人送礼,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平房,看来可以安居乐业了。但是,好日子似乎刚刚来了,癌症也紧跟着来了。世界上就有这么苦命的人。或者是,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以m的形象走进了我的写作之夜。
m会个会就是那个a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那个出生在荒原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与m联系在一起了。是与不是都不值得猜想,因为这写作之夜,m便有了同a一样的插队史。我有时想,m之所以不认远方的那个孩子,就是因为她的癌症提前到了。她听b说起那个孩子时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一个在荒原上长大的孩子到这城市里来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她可能是这样想,而且她相信,那个养蜂的老人是她平生所见的最善良可靠的人。
不过n并不像我这样看,n相信那个剧本里讲的并不都是如此善良的人性。她的电影如果能开拍,她说,你会看到比善与恶要复杂得多的问题。
都是什么问题呢?不知道。那部电影终于没能开拍。
m死的时候,z和z的母亲一直守在她身旁。她含泪对z说:“我早就知道你能做成大事。”她又含笑对z的母亲说:“妈,您看我没说错吧?”画家z痛哭失声。女教师o后来说过:z如果真心爱过谁,那就是m。o还说过:所以,z很少向人说起他的这个姐姐。
对此,女导演n说:“不不,绝不这么简单。z有可能爱着m,但是他很少说起m,那更可能是因为m并不能为这位自命不凡的画家增添光彩,反而会有损z的形象。想想真是很可笑,男人都是这样重视他们的形象,以为他们的事业必要配备一种虚伪的形象。”
n当然又是在指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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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对n是不是爱情,wr从未明确说过,是的,他不允诺。但是wr并不爱他的妻子——就是o在wr的婚礼上见过的那个女人。o在那一瞬间的判断丝毫不错。因为,在与n同居的某个夜晚,wr说过:他现在好像才回到了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来,才有了人的生活。
那是在北方的葵林里。
wr瞒着他的妻子,与n一起到了北方的那个小城镇,正是葵花盛开的时节,小镇上昼夜飘扬着葵花的香风。他们在小旅馆里住下,一同过夜。白天,他们走出小城,走进葵林深处,蜂飞蝶舞,他们在那儿享受着暂短的欢乐与自由。那时n问过他:“可是你,爱她吗?”n是指他的妻子。wr没有回答。n也问过他:“你爱我吗?”wr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允诺。”那是热烈而疯狂的季节,不息的虫鸣浩瀚无边,葵花转动着花盘追随太阳,wr一时忘记了他的身份,或者他的使命。
但是他们从葵林回到这座城市,热烈而疯狂的季节骤然结束。很多天,也许有两个多月,n一直找不到wr。他又忙起来,形势有了转机,那个悖论不再那么迫近了,仿佛有可能就此放弃wr了。
n终于又见到wr的时候,wr虽然变得冷静了,但还是希望n能经常来陪伴他,偶尔把他困苦的白天带进销魂的夜晚。wr说:“就这样,好吗?”wr说:“我们互相都不必允诺什么,不必想得太多太远,也许我们永远就这样,永远就这样倒是很好。”就是说,他不能与那个女人离婚。为什么不能,他没说,他只是说他不能放弃他的工作。不能离婚和不能放弃他的工作,这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n却狂热地爱上了wr,给他打电话,写信,去他办公和开会的地方等他蜚短流长,必定是这样,wr所在的机关里开始传说“wr同志迷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导演”wr开始躲着n。最终让n清醒了并且轻蔑了wr的,是wr的一个小小的计谋:’wr邀请n赴一个晚会,n去了,但wr是与他的妻子同去的,晚会上wr同志不断向别人介绍他的妻子,并且当着他的妻子向别人介绍n——“我的朋友,电影导演”——神态坦然磊落,语气不亲不疏极具分寸。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跟他的妻子跳舞,众目之下完全是一副相敬相爱的样子,没人怀疑这不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n明白,wr指望所有的流言蜚语就此失去证据。n随便跟什么人跳了几下舞,就离开会场,不辞而别。第二天wr打来电话。
“n,我知道你会多么看不起我,我知道我的行为有多么丑陋,找不是要请你原谅,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自己的一切几十年前就已经被诚实出卖了,我早就不属于找自己了”
“我猜,”n说“你一定是要提醒我‘注意影响’,还有,你是打的共用电话,对不对?”
“毫无疑问,”wr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你当然是把我看透了。这很好,也算是我没有欺骗你”“说得真妙,永远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我骗过的人还有一个,她她很像你,你们连声音都很像而且我没法告诉她那都是因为什么,她白等了我十几年”
“谁?她是谁?”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再有什么人像我一样,因为我他们不会再像我一样”
“你太伟大了!”n挂掉了电话。
n和wr的故事到此结束,或者是n对某一个男人的暂短而疯狂的恋情到此结束。猜想在这儿结束。这样的猜想,在写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里走向z的少为人知的某一个女人,以及z婚后少为人知的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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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说:o错了,她大错了,她可以对一个男人失望,但不必对爱情失望。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
“你怀疑z在婚后,仍然跟其他的什么人有性关系吗?”
n说:“这我可不敢说。不过,那个死亡序幕真是令人费解。如果是个以牙还牙式的报复,那可真糟透了,我是说o。我总想不通,那个序幕,为什么发生在那么容易被z发现的时间和地点?o应该知道,没有谁比她更应该知道,z绝不是那种宽容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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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说:“不不,也可能o和那个男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所谓的越轨行为,那只是z的猜疑,是他的愤怒所衍生出来的幻觉。”
那个男人是谁?f说: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o以前的恋人,另一种可能,是o的前夫。无论是谁,o与他并不见得有什么越轨行为。那不过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只不过酒桌上的气氛过于客气,拘谨,言谈举止都精心把握着分寸,仿佛这聚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来确定一种距离,关系不宜太近也不好太远。远了吧,有失气度,显得卑琐、心胸狭窄、不近人情;近了呢,又像对别人(画家z)不够尊重,没有规矩,或者居心叵测。所以这个人,他可能好几次想走却又没走,直到很晚。虽然是聚会,可在酒桌上他们就像是在市场上、大街上、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彬彬有礼心存戒备肯定,这让o与那个男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往日的一切好像都已无足轻重,形同儿戏,似乎早该忘记,心血枯焦也是枉然,心血枯焦也终会轻得随风飘逝。酒喝得很久而且毫无生气,时间太晚了,末班车过了,那个男人只好在那儿住下。但在夜里,往日会浮上心头,沉沉的往事会在夜深人静时统统跑出来,喧嚣不息也挥之不去。o睡不着,那个男人也睡不着,他们都有些话想单独说说,酒桌上的气氛是不宜说那些话的,但是往事总应该有一个庄重的结尾,总该让痴痴旧情保留住一点儿重量。这可能也是那个男人几次想走而终于没走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个男人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走进厅廊、走上阳台,一会儿又回到屋里o听见了,知道有些话是到了该说一说的时候了,就走去敲那男人的门。他们把门关上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单独谈谈,不要打扰画家。但z生了疑心。z醒了,见o不在身边,他出去看一看,听见o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门关着,说话的声音很小,这情景确实也太容易让人生疑了。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声音这么低?说了多久了?为什么刚才不说,现在两个人把门关起来说?确实,这情景谁见了也可能要多想一点儿什么的。尤其是z,深入他心底的戒备就是不能再蒙屈辱,不能再受侵犯,不能被人俯视,别忘了他是要让人仰望的呀。这情景他不堪忍受,让他的联想疯狂地膨胀。之后的事,所谓那个死亡序幕,所谓o与那个男人的越轨行为其实都是z的幻觉,戒备和忌恨所生的幻景
但o不愿解释,她厌恶解释,解释是肮脏的,辩白是不洁的,这样猜疑已经是不堪忍受的了还要再说什么吗?而且她知道无论是z,还是那个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恋人还是她的前夫,他们听不懂她。
o不解释,这在无论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看来都等于默认。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恋人,她的前恋人一定会使劲解释,他为o的不解释而气愤,然后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说的那样,他不能为这样的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经受了损害,他知道碰上了两个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仓惶而逃,因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也许,这正是他的报复吧,呵——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要是这样吧。z呢?画家当然是气疯了,再难保持平素的高贵举止,这放在谁身上也是一样,更何况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于是暴怒,疯狂,不能自制就在这一刻o看见了死的契机,她发现她很久以来就是在等这一天,这样的时刻,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去死了。
o不解释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使她的死与z无干,使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贞,一切都是因为她,她死有余辜,那样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摆脱开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个有别人在场的时机才去享用那条鱼,也是为了不给z带来麻烦。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长都无所谓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让她担心的是z,是z能不能从中摆脱,这就是为什么她最后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样呢?z,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毁掉,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许想把一切都说个清楚:赴死之心为什么由来已久。但是晚了,来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来不及说清了,何况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许才能说得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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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t又说:“很可能o心里还是爱z的。又爱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
n也说:“是的,尤其是像o这样的女人,即便她会恨他,她也还是爱他。”
t和n都提醒我们注意o给z的那句遗言: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t说:o在给她的信中曾经说过“我常常问自己,z爱我吗?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这个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爱我的,z还是爱我的。”
n说:这是女人们典型的自欺,其实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还是爱z罢了。至于z是不是爱她,o要是不怀疑,又何必这样问自己呢?尤其她问的是“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人”这里面有着明显的潜台词。其实在第十九章里o已经感觉到了,z爱的是那座美丽房子里的女孩儿,甚至不是那女孩儿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儿所能联想的一切,正像他说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丽房子里的人承认:是那个女孩儿爱上了他,是他们的女儿追求了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野孩子”o呢,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
n说得不错,在我的印象里o好像一直对z有着负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为o优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个冬夜,正是由于与此同时o的那个温暖的周末所致。o觉得那颗被冻僵的心就是由于她,由于那座美丽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是那个女孩儿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内的人们把一颗清洁的孩子的心弄伤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难设防的时刻,z不是终于问过o了吗:“你曾经住在哪儿?”在他要她的时候,昏眩的幻觉中,他的欲望也是在进入那座美丽的房子而不仅仅是在进入o。有一次o似醒似梦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儿,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住在那个冬天的夜晚。”z泪流满面,唯一一次忘记了他的尊严和征服,抽咽着说:“你们不要再把他轰走,别再让他一个人走进那个又黑又冷的夜里去好吗?那天你们把他轰走了你们说他是野孩子,现在你去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去呀去呀去告诉他们你爱我!”那一次o真是多么爱他呀,觉得z那颗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伤,现在她要抚平那心上的伤疤,补偿他,加倍地偿还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这样的坦诚只此一次,z不习惯这样,太多的信任让他发慌,害怕有谁会把他的秘密贴到墙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耻都重新埋藏起来,埋得深深的,让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发酵,酿制他所需要的雪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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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说:“不不,我要为我哥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只爱他自己。”
hj说:他很小的时候,z就给他听z的父亲留下的那些唱片,听那个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z说:“你听,这就是我父亲的声音,是他走在无人之地时的脚步声。”hj问:“那是哪儿?”z说:“北方的流放地。”hj永远记得z那时的目光,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眼睛里的颜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样的。z说:“他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儿有咱妈。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来的。”
hj说:“他恨我爸,不光是因为我爸是他的继父,而是因为我爸对我妈和我姐都太坏了。他恨我爸恨得毫无余地,本来他是最想出国的,但是他不去,因为那是我爸的关系,凡我爸爸的东西他碰也不碰。”
hj说:z有一次对他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要把你爸赶出去!”hj问:“为什么?”z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明白。”
hj说:“他爱我妈。但是他讨厌那些张张扬扬地赞美着‘贫贱者’的画家。他说:‘他们真的是在赞美贫贱者吗?他们是借贫贱者来赞美他们自己!他们把贫贱者画得那么饱经磨难又贫贱不屈,好像贫贱者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儿皱纹和皮肉上的伤痕,他们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样的人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呀,不,他们不会去做的!他们不去做可他们又要摆出一副神圣的样子来歌颂贫贱者。’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梵高和罗丹有资格去描画贫贱者。梵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罗丹他真正理解了贫贱者,你看他的老娼妇,那是歌颂吗?不,那才是爱呀!’”
hj说:z也是爱m的,不是姐弟之爱,其实z是可以娶m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青梅竹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耻,是雪耻这两个字把z的心咬伤了,就像z总在画的那根羽毛一样。hj说:那是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大鸟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鸟曾经纯洁地飞着,想要飞向南方,飞向温暖,但是随着一声枪响那洁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温度,飘落进阴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丝丝缕缕都在奋力挣扎
n说: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样,把那个冬天的晚上向她诉说,把他受伤的心向她敞开,那样的话o相信——女人总是这样天真——她就能医治好他的创伤,使那雪耻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会热起来,冰凌就会在他心里融化。’n和t都说:所以,o说她仍然爱z,那是真的。但是她觉得她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如果她有,她还会爱他,把他温暖过来。
至于死之序幕,n和t同意这样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没有,死机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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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说:“不不不,如果她仍然爱着,她是不会去死的。毫无疑问o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认。因为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差不多就是爱情,这爱情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这爱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历史,否定这爱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赖了。这种失落,或者绝望,是人最难以承受的”
wr说:很少有人能具备这样的勇气:不仅敢于追求,而且敢于放弃,敢于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还是理想或者主义——如果你发现它错了,你也敢于背叛它。这其实并不容易,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敢于杀死自己肉体的人并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杀死自己的心魂迷途,关键是杀死了旧的又没有新的,那时他(她)们就要欺骗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样抓住原有的东西,自欺欺人地说仍然爱那东西,仍然坚信那东西。wr说: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缩,是自新能力的丧失。o就是这样,她也许看不见,但更可能是不愿意看见——她实际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虽然她说她仍然爱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并不是有意欺骗谁,而是她自己也受着自己的欺骗,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说:“o,她不敢承认旧的已经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认新的正已经到来。那序幕,无论发生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和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死都说明她不能摆脱旧的束缚,和无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说:“我相信那个序幕是真的,并非偶然,那是人需要爱情和希望未来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个序幕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是一样,都是证明旧的已经完结,新的正在召唤。o是处在这种‘忠于’和‘开创’之间,这是最艰难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于是心被撕成两半,她不敢面对必须的选择。无力选择爱的人必定选择死。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来。”
wr说:“最可耻、可恨、可卑的是那个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就应该大胆地干,别怕被世人唾骂,否则他就十足是个坏蛋。是他的逃跑,最终把o送上了死路。与他相比,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个画家当初做的要漂亮得多,这正是o爱z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o‘仍然爱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轻蔑那个逃跑的家伙的原因。”
对wr的话,女导演n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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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说:“是的,爱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
残疾人c又说:“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说:那样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有些人,会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去死,但o不会,她以往的经历可以证明她不会那样。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
c说:不管o愿不愿意承认,她分明是看见了这种根本的绝望。因为,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往往是确凿存在的,理智不愿意看见的东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见了,意识受着欺骗,但潜意识不受束缚。实际上,o,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寻找着死的契机,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气。理智不断告诉她“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这让她犹豫不绝;但本性却一直在对她说“真实是什么”因而本性执著地要宣布这真实:她已经不爱z了,或者,爱也是枉然,爱本身也是毫无意义。这样的宣布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需要一种语言或仪式。这语言和仪式能是什么呢?性!爱的告白要靠它,不爱的告白还是要靠它。
c认为:性,可以是爱的仪式,也可以是不爱的仪式,也可以是蔑视爱的仪式,也可以是毁掉貌似神圣实则虚伪之爱情的仪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对爱的绝望之仪式。
那个死亡序幕,是哪一种呢?
c说:“我想,那个序幕一定来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现,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种真实的机会来了。她曾胆怯地设想过这样的机会,现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爱情的欲望。我猜o绝不会爱序幕中的那个男人,o在那整个序幕中并不动情,而是怀着一种轻蔑的心理,要毁掉这一向被奉为神圣的仪式。这心理是:爱情原来也并不是什么圣洁的东西——不管是因为画家的少为人知的性乱,还是因为女教师对爱情的绝望,o都可能这样想。什么爱情,与这肮脏的占有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给它一个圣洁的仪式呢?不,应该还给它一种肮脏的语言。”
c说:o在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借着酒意,潜意识指引她去毁掉一个神圣的仪式,o的心里有一种毁掉那仪式的冲动,毁掉那虚假的宣告,毁掉那并不为z所看重的爱,毁掉那依然是“优胜劣汰”的虚假的“圣洁”毁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抛弃的爱情,毁掉一切,因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灵战争,光荣在欺骗,光荣在卑贱搭筑起的圣台上唱着圣歌,毁掉这谎言是何等快慰!
c说:那便是死期的到来。当z还没有发狂地举起拳头时,o已看见了死期的到来。在o的眼睛里,那也许是假期的到来,是平等的到来,是自由的到来。在那个世界里,不再有功利的纷争,不再有光荣和屈辱,不再有被轻视和被抛弃的心,不再有差别,那儿如果有爱,必是均匀地漫展,不要酬报,不要诉说,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着,真切而坦然,无处不在那才是爱情,才称得上是爱情,才配有一种神圣的仪式。
c说:“当然,也可能是f医生说的对,那序幕中什么越轨的事情也没有。但是不管有没有,只要z认为有那就等于有,只要种种迹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质问o的时候o并不解释,o的不解释在z看来就是有,这样,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没有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认为有,那样,o就终于等来了赴死的时机。”
c说:但是当o看到z那双迷茫的眼睛时,她又想到z将会怎样?想到一个心灵伤残的人,难道不是一个更需要爱的人吗?难道我应该就这样抛弃他吗?而且这时o才发现,她是恨着z的。那个序幕之所以发生在那样的时间和地点,正是o下意识的报复,她下意识想让z的高傲遭受打击,让他的理论遭到他的理论的打击。所以她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不要他怎样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伤害,像他童年的那个冬夜一样。o躺在那里,灵魂正在走去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无力多说,但是她在想:我为什么恨他?我曾经那样爱他,现在为什么已经不爱了呢?因为他不好。可是,这还不是择优而取吗?优取劣弃,那么又与z的理论有什么不同?不不,爱,不能是对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应该是对丑恶的拯救!但是,爱,难道不包含对丑恶的拒斥么?可这拒斥,这样的取与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灵战争的酿成么?那么爱,到底是什么?她能够像死亡一样平等、自由、均匀地漫展、无处不在么?——这便是o至死的爱的疑问。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经死了,她那么急着就去死了。要是她没死,如果她被救活过来,也许她终于能看见,那永恒的爱的疑问即是爱的答案,那永恒的爱的追寻即是爱的归宿,那永恒的爱的欲望正是均匀地在这宇宙中漫展,漫展,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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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也请我们注意o的那句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选择你。
f强调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强调的是“这个世界”强调的是“这个”
所以f说:“o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力量爱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爱,仍然要爱。”
c感动地看看f:“谢谢你,谢谢你f医生,谢谢你的这个解释。”
f医生沉思良久,说:“可是,也许,并没有两个截然分离的世界。o,她就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不能发现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地方”
c说:“爱,也是在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