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走过幽静的小路,走进杨柏杂陈的树林,走到那座古祭坛的近旁,我看见c还在那儿。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我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坐在轮椅上读书。
我有时候怀疑:他会不会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时变得非常小,只是一团小小的明亮,c看书看得累了,伸一个懒腰,转动轮椅,地上的落叶被辗碎了,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
我有时想:我就是这个残疾人c吗?
我问他:“我就是你吗?”
c冲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吗?”
于是他又转动轮椅,前进、后退、原地转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种新近发明的游戏。
“你写作之夜的每一个角色,有谁愿意永远来玩这个游戏吗?”
我无言答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着相似的游戏呀,你不知道?”
“对不起,”我说“也许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儿。”
c转动起轮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他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明亮与黑暗中我听见他说:
“其实你在第一章中写得很好——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因为你也一样,你也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于是想起了第一章。我问:“你再没碰见那个孩子吗?”
“不,”他说“我总是碰见他们。”
“在哪儿?”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我有时候碰见他们俩,有时候碰见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不想开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么多,还用得着麻烦我们开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说正经的,此时此地你没有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吗?”
我四处张望,但四周幽暗不见别人。
“他们在哪儿?”
“现在吗?就在这条小路上。”
“你是说我?你是说我还在说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那个老人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c说:“你还记得女导演n的那两个年青的演员吗?”
“是,”我说“我懂了,他们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里。”
“他们不也是那两个孩子吗?”
“是。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员。”
终于有一天,n在她曾经拍摄的那些胶片上认出了f:一头白发,那就是他吗?
那时n在国外,具体在哪儿并不重要,n在异国他乡。
孤独的礼拜日早晨,她醒来但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很久很久地听着窗外的鸟叫。到处的鸟儿都是这样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时候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晨光的窗帘上慢慢壮大,慢慢地一片灿烂,她仿佛又听见母亲或者父亲一遍遍地喊她:“嘿,懒姑娘,还不快起吗,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来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时也叫着我们家这个懒丫头好吗?”n猛坐起来,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母亲和父亲喊她的声音,异国他乡,只有鸟儿的声声啼啭。到处的鸟儿都是一样。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妈妈快来呀,我的裙子在阳台上呢,快给我拿来呀”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也不可能有母亲的应答。她愣愣地看着房门,几乎要落泪,知道一拉开房门这感觉就会立刻消失,门外是别人的祖国和故乡,没有她的童年和历史。
n抱拢双膝独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几本胶片。它们规规矩矩耐心地躺在书柜里,除了洗印时草草看过一下,一直忙得没顾上再去看它们。多久了呀,它们躺在那儿,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乡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几个胶片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出胶片,对着太阳,一尺一尺细细地看。就是这时她看见了f。
n并没有立刻认出队她只是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的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n一边看一边赞叹这老人的激情与执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样。她一尺一尺地寻找,用放大镜一格一格地看,可还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这个满头白发的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觉得,这个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呵,n恍然大悟:这是f呀,这不就是他吗?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机,把窗帘都拉起来,关了灯,在墙上放映那几本胶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的恋人呀!多少年不见了却在这异国他乡见到了你!早就听说你一夜白了头,可是自那以后再没能见到你曾经的那一头乌发哪儿去了?一夜之间真的会踪影不留吗?满头银丝如霜如雪晶莹闪亮,真的是你吗?为了什么呀是呀是呀我现在才知道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是没有办法说的,只能收藏在心里,如果不在心里死去它就会爬上你的发梢变成一团燃烧的冰凌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多少年里你为什么不来?现在你为什么来了?为什么总在我的四周,不离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闪着我,所以那时我没有发现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闪着我的镜头,但是你躲闪不开,你还是被留在了我的胶片上你是来找我吗?是,肯定是,可你为什么早点儿不来?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结了婚,直到我也结了婚,我还是以为你会来的我没有想错,你到底是来了,到这动荡的夏天里找你的恋人来了
墙上,画面摇晃起来——那儿会乱起来了,摄影机摇摇晃晃颠上颠下,镜头里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拥挤的人群,一下是数木清的腿和纷乱的脚步然后胶片断了,没有了,墙上一片漆黑,心里和房间里一团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摄影机旁说过的话:“情节非常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荡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和更多的情节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之外,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因为我相信,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爱情!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千几万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
漆黑中n想:真是让我说对了,那些寻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应该听见了。n想: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
但是n还不知道,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
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冬天的末尾,融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进那片灰压压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多么熟悉的味呀!风吹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琢磨。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进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暖,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呵,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铅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核黄色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点儿认不出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满面尘灰无精打彩的样子,风吹雨打已把那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管,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进去,厅廊里一股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墙上没有装饰只有尘灰,很多处脱落了灰皮,很多处,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顶上有一圈圈锈黄的水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深处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n在那门口站住,认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窗中透进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f的父亲转过头来:“您是?”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呵呵,当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种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出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出的信。
f的父亲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阳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在国外。”
“哪儿?”
“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是。是在”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叛徒?”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我我没想过”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许”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
事实上,时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见n,他就开始觉得心脏不舒服了,气短气闷,心动过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与n重逢时的情景,设想n的样子,设想她的变化,但就在他那样设想的时候他也明白,无论怎样设想也不会跟实际的情景一样的。就是说,尽管设想可以很多却总是有限的,不大可能与实际一致。对死的设想也是这样,你知道你肯定会某一天死去,你有时候设想你终归会怎样死去,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什么样的情境中死去,但这设想很少可能与实际一致,死真的来了的时候你还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远远看去,n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漂亮、健美、生气勃勃激情满怀。
f站在人群中,从身旁一个小女孩儿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个小女孩儿玩着一面小镜子,用那镜子反射的阳光晃她母亲的眼睛、晃她父亲的眼睛,晃到了便笑着跑开,换一个角度再重复这样的游戏。f问她:“你几岁了?”“五岁半!”小女孩儿说,同时伸出五个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个手指都看了一遍却不知道那半岁应该怎样表示。f便乘机从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了差不多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脸色晦暗、皮肉松弛,一副茫然疲惫的样子。他的心脏紧紧地疼了一下:我确实是永远也配不上n的
那里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心脏一下下发紧、发闷,炽烈的太阳让f头昏眼花。他找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闭一会儿眼,静一静周围的喧嚣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会儿,甚至做了一个梦。f从没到过南方却梦见了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肉体,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迷迷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这时就见n走在前面,形单影只却依旧年青、生气勃勃,淡蓝色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喂,是你吗,n?”他冲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他跟随着n婷婷的背影,走进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们一同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月在檐端,满地清白,一扇门开着,几扇窗也都开着。n走向老屋,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这儿、那儿便都亮起点点烛光“n,是你吗?”仍无人应。f也便走上台阶,走进老屋,但这儿、那儿却是只有烛光,没有n,烛光摇摇闪闪却哪儿也不见n的影子?“n,你在吗?”“你在哪儿,n?”“是我呀,喂,你听不出是我吗?”“我来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吗?”没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烛光一下子轰然熄灭,一片漆黑
f被惊醒了,大喊一声坐起来。他左右看看,怕还是自己的恶梦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经没人。再举目朝n刚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见,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都藏到哪儿去了呢?f慌忙爬起来,往东跑一会儿不见n,往西跑一会儿仍不见n的影子,到处都没有她,没有人,就像c在思念着x的日子里所见过的那种情景,到处都是空空洞洞f医生惊愕地揉揉眼睛,心脏一阵发闷,浑身发软,天旋地转
f躺倒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发现他。唯那老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在摇动,但没有声音。有一只鸟在那枝叶间筑巢,衔来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摆弄一会儿,飞走了,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又衔来一团泥继续魔魔道道地摆弄,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它只管飞来飞去安顿着家园。f医生看着那只鸟,看着老树浓密的枝叶,看着那枝叶上面的天空,云和风都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飘起来,飘离肉体,无遮无拦地飘散开去,像在刚才的梦中那样,但不再聚拢,聚拢可真讨厌,他不愿意聚拢,他高兴就这样飘他想起了女教师o,o大概就是这样飘的吧?o大约一直还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飘着吧?进入另一种存在就是这样吗?我正在进入另一种存在吗他再去看那棵老树,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头看那棵老树,他不仅看见了下面那棵老树而且看见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f医生喘息着,睁大着眼睛。弥留之际他可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想起女教师o的问题:我们活着,走着,到底是要走去哪儿?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医生一定又会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
他一定会想起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话:我在我的身体里吗?可是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脑的每一条沟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诗人你说对了,那是一个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想这时f医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着、睁大眼睛盼诗人来,要告诉诗人l:可是,灵魂或者“我”只在身体和大脑的结构里吗?l你想想看吧,灵魂可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吗?“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呢
f医生喘息着,眼睛里露出快乐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诗人:l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听我说,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灭不死的呀l你看那蚁群,也许每一只孤独的蚂蚁都像你我一样,回答不出女教师o的问题,但是它们全体却领悟着一个方向而不舍昼夜地朝那几行进你看那些蜜蜂呵,它们各司其职,每一只蜂地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远在那创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鸟呀,它把窝造得多么聪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为它的智力呢,还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为它的理智呢,还是因为它的欲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赋的欲望。就像我们的肠胃,l你懂了吗?肠胃的工作不聪明、不精巧、不合理么?它们把有用的营养吸收把多余的东西排除,可曾用着智力么?肠胃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吗?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问题。但无处不在的我的灵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这个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运动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艰辛与危惧它们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祈祷它一定知道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唇,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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