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松城的松树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滨名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支好的帐中,堆满了山一般的饭团,准备犒劳即将归来的将士。
女人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犒劳宴会,城内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被动员,甚至可以看到她们挥刀劈柴的身影。西乡义胜的遗孀阿爱也出现在人群中,指挥着侍女们。
与男人们战服的华丽相比,这里忙碌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朴素。武刀、长枪、战服、战马都需要费用,也就无暇顾及女人的衣裳了。但她们并未感到丝毫不满。男人一旦出了家门,说不定就会抛尸荒野。从某种意义上讲,华丽的战服同时也是他们的丧服。生于乱世的女人,爱情是悲哀的。阿爱也这样认为。
身着布衣、满脸汗水的女人们显得神采奕奕,看去也十分美丽。她们是为丈夫的平安归来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们到了哪里?”
“大概过了伊佐见。”
“那么,再等半刻就能到了。”
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只有这一个。
也有几个女人再也见不到丈夫。这是乱世女人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阿爱对此深有体会。女人在家中苦苦等待,却被告知:“你丈夫战死了!”
那时,任何女人都会感觉天塌下来。她们只能拼命控制着眼泪,不表现出悲伤,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不幸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人。在激烈的战斗中,无疑会有更多的人战死能够活下来,女人已感到庆幸了——男人比她们不幸得多。
如今,那些不幸的男人正谈论着战场上的英雄,精神焕发地从近江战场归来。阿爱不禁万分羡慕那些翘首以待的女人。丈夫义胜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她立刻为此一想法感到羞耻。她如今是侍奉家康的人,应该欢欢喜喜迎接家康回城才对。
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叫喊声。人们从角楼上看到了凯旋的队伍,大声叫喊,通知城内的人。
“啊,回来了!”
“他们肯定累坏了!”
女人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向城门跑去。
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们最期盼这一刻。不需要叫喊,不需要举手欢呼,只要站在路边,规规矩矩地抬起双眼,和那出征归来的人四目相接,内心便充满无限的感慨和幸福。活着真快乐!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慨都饱含在这句话中。
阿爱觉得至少也该用此种喜悦的心情去迎接主公到来,于是一边擦着手,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
宣告队伍抵达的号角传来。这是元龟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长并肩战斗,最后很少称赞别人的信长夸奖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们载誉归来。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中,他们赢了。
信长将家康比作汉高祖刘邦,将本多平八郎比作张飞。家康一边想着这种说法,一边穿过城门。
道路两侧站满前来迎接的女人,她们还是那样稳重——这对于归来的将士们,是莫大的喜悦和幸福。家康频频向众人示意,不觉已穿过第二座箭仓的门,这时,人群中的一张面孔让他怦然心动。那张面孔极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阿爱。
阿爱今天尤其动人。她皮肤白皙,脸上的汗珠仿佛青草丛中的露水,不,像是饱含着忧伤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寻求依赖,却又有些漠然,带着倔强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饰内心深处的忧伤,为家康的凯旋归来而喜悦。自然与意志的交错,使她看去异常美丽。
家康不禁想停下马,却又慌忙夹紧了马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阿爱?”
“是。恭迎大人凯旋归来。”
家康突然狼狈起来。“你哦,对了,你已经到了城里。”他不知所措地说着,脸颊烫热。在这种场合,他不能再多说了。他移开视线,看着前方,慢慢地纵马而行,但后来就不记得究竟和什么人打过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对信长都寸步不让的他,为何在一个遗孀面前却不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接触女人?或是自己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加强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头脑中浮现出“缘分”二字。在这个世上,有着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难道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爱?
家康在大门前下了马,一头钻进支好的帐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时候,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
“请喝麦茶。”阿爱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西乡阿爱第三次出现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欢蒸汽浴和石头浴室,更愿意泡在香气扑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里,听着热水的“咝咝”声,闻着木香,不觉飘飘欲仙。
太阳还没落下去。为了让浴室更明亮,家康故意让人打开窗户。可以看见烧红的晚霞,梧桐叶子在清风中簌簌摇动。
家康浇过一桶热水后,正坐在木板上细细品味凯旋的滋味,浴室的后门被打开了。“奴婢来给大人搓背。”
“哦,进来吧。”家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内心顿时剧烈地颤抖:是阿爱。
她好像不愿露出畏惧家康裸体的样子,故意装得冷静,静静地望着他。但无法完全控制的羞涩,终于流露出来。
“不行!”家康怒喝道。那声音在小小的浴室中显得如此高亢,连他自己郡感到惊讶。
“大人说什么?”
“我说不行。你来不行。”家康也不知为何会说这种话,但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我搓得不好?”
“不,不!搓背是侍女干的事,为什么特意要你前来呢?”
“是是。”
“换其他人来。”
“是,立刻换他人来。”阿爱顺从地出去了。
“喂。”家康想慌忙叫住她,又忽然住口,自顾自笑了。阿爱肯定以为家康在训斥她。若那样想,就误解他了。当在浴桶中看到阿爱的那一瞬间,家康就觉得让阿爱来给他搓背,未免太过分。他本想说阿爱是名门出身,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训斥的语气。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家康一边让那姑娘替自己搓背,一边又笑了。阿爱面带羞涩,想必自己在赶阿爱出去时,神情也相当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菊乃。”
“哦,好名字。阿爱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自己好像不讨大人的喜欢,便让我过来给您搓背。”
“哦。我果然猜对了。”家康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寂寞“作左言之有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
“什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辛苦了,退下吧。”
家康一个人浸在热水中,茫然地半闭着眼。回城之前,他经常想起的女人是阿万。但现在,他连阿万是否出城迎接都记不起来,因为突然出现的阿爱的面孔,模糊了阿万的身影。家康又笑了。他产生了孩子气的幻想他和阿爱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难道是那死去的吉良夫人特意将与她相像的阿爱送到他身边?若真是那样,吉良夫人也许正在某个地方,忐忑不安地看他如何处理此事。
家康出了浴室,阿爱已捧着换洗衣服等在门口。大概因为刚才被训斥,阿爱的动作有些僵硬。每当和家康视线相对时,她都想努力端正姿势。
这确是一个认真、规矩、外柔内刚的女子。家康故意不做声,从阿爱的面前走过,径直去大厅了。
大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欢庆胜利的筵席。天还未黑尽,但已掌灯,酒杯里亦斟满醇酒。
酒井左卫门尉和松平家忠正轮番起舞。宴罢,便上了掺了白米的大碗麦饭,上面浇了山药汁,味美得令人咋舌。天黑尽后,酒席便散了。
众人心情畅快地退去后,家康也迎着凉风来到院中。他对提刀跟在身后的井伊万千代道:“在廊下等着。”说完,便转过泉水和假山,向筑山御殿走去。
银河现于天空,海上吹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潮声。家康忽然想起信长。他肯定又在准备下一次出征。离开近江时,家康就听到战报说三好三人众已经出了四国,迅速扩张至石山本愿寺附近,并开始在那一带构筑堡垒。接下来的两年是决定信长命运的时刻。他定能通过各种各样严峻的考验,安然无事。其间我应做些什么呢
“主公。”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啊,作左。你总让我大吃一惊。”
“武田氏的势力快要渗入远江。”
“哦。甲斐因为信长首先进京,正恨得咬牙切齿。”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家康身边坐下:“想阻挡甲斐的军队,冈崎就显得太小了。”
家康没有回答,他敞开胸脯,任由凉风吹拂。
“对甲斐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和越前的朝仓氏不同。”当本多作左卫门单独对家康提及此事,就表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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