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帕子,很是眼熟,就是青绫送给慕容斐的,连字迹也依稀能看出是那两句“执花问夫婿,颜色何如妾”,另一方,分明也是青绫手笔,却也绣了两句诗,只是隔得远,一时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猛地记起慕容斐曾提过青绫送过他两方帕子的事,红锦一时屏了呼吸,忙提起裙摆来,拣过一根树枝,沿了岸边小心走下去,去挑那方不曾见过的丝帕。
“祸来也何处躲,天怒也怎生饶,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戏园子里咿咿呀呀,在继续唱着。
红锦鼻尖沁出汗来,树枝堪堪够到丝帕时,猛地后背一道大力推来,甚至来不及惊叫,便已摔落河中。
她挣扎着从河水中露出头来,还没来得及透口气,头发便已被揪住,一双冷森森的黑眸正盯着她,嘲笑地问:“知道另两句诗是什么么?”
红锦颤抖着唇,恐慌地望着自己的夫婿,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慕容斐说道:“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我并不要芙蓉叶!”
没等她呼救出声,她的头被狠狠压入水中。
在水里最后挣扎时,她还依稀听得到戏子的曲子,隔了水纹,迷蒙不清地继续着:“捵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直到那其间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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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的少夫人,在生辰那日落水而亡。
人家匆忙去通禀慕容公子时,慕容斐犹趴睡于床,宿醉未醒。
慕容家的侍女证明,飘在河水中的丝帕,乃是少夫人与慕容公子婚前暗通款曲的订情之物。
慕容公子闻知少夫人噩耗,恹恹于床,十余日闭门不出,连少夫人的丧事,也全仗慕容家的长辈和慕容二公子帮着办理。
顾恒鑫顾老爷曾在女儿死后来过慕容府,见到了那两块丝帕,面无人色地回去,也是一病不起。
于是,多情公子俏佳人那感天动地的生死恋歌,父慈女孝的忠孝节义传说,如石过水心,化作圈圈涟漪,迅速在洛阳城扩散,闻者无不惋惜赞叹。
但顾家的忠孝节义并没有得到好报。
没多久,传出了顾夫人鲍氏娘家兄弟因赌博失手杀人之事,鲍氏为救兄弟,悄悄拿顾家帐上的银子去填娘家的亏空,让顾恒鑫发现了,顺藤摸瓜查下去时,发现鲍氏这几年差不多把私房银子全贴给了不成器的兄弟。
据说,鲍大爷能大手大脚在外花钱交友,连慕容公子的好友李公子都能结识,全仗了鲍氏大力的钱财支持。
顾老爷大怒,将鲍氏休回了那个已经负债累累的娘家。鲍氏回去后哭闹了一夜,第二天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己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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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绫知道这一切时,已经是夏天了。
因为烧伤过的皮肤出汗后会发痒,施靖禹不再带她出诊,由着她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准备筹办简单婚礼。他们约好的成亲时间,是这年的秋天。
青绫重新绣着这一生的第二件嫁衣。
没有飞霞锦,没有天蚕丝线,也没有侍女递茶倒水,点起让人心胸畅朗的苏合香,袅袅缭缭令人有身处天宫的错觉。
普通的大红衣料,寻常的五彩丝线,庸碌忠厚的未来夫婿,这样平淡如水的婚礼,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平淡如水的幸福,她顾青绫总应该能承受得起吧?
施靖禹犹犹豫豫将这一切告诉她时,她正绣着嫁衣。
嫁衣上绣着杜鹃、茉莉、山茶、蔷薇,甚至牡丹,唯独没有芙蓉。
她总觉得,自己度过的十八年,就如金谷园那个秋天云蒸霞蔚的芙蓉花影,是一场如火如荼的幻梦,盛大如烟花闪过,却只是瞬间的招摇。一转眼,便是尘归尘,土归土。
明明已看穿,明明只是不经心,边绣花边听施靖禹絮絮地说,为何越绣越慢?向来灵活巧妙的绣花针,一次又一次地只往手指上扎,一次又一次地冒出鲜红的血珠。
最终,她只是颓然将嫁衣放下,听施靖禹讲完。
“嗯,我早该告诉你。”施靖禹讲完,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怕你知道了心里不自在,所以一直没说。”
青绫轻笑,声音却空空落落:“我为什么不自在呢?这一切很好,很好。”
母亲的仇,敏儿的仇,和她自己的仇,总算是报了,至于是老天睁眼,还是慕容公子的设计,似乎也没什么重要。那一切的浮华,都已离她远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