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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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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

    “韵娜,算了,你饶了自己吧。”姬娜说“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说一声,叫他死了这条心。”

    “不去。”我回房间去。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杨气愤地离开。

    我躺在床上,太阳穴炙痛,整个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实在说不出的苦。

    棒许久许久,姬娜说:“他还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说:“下雨呢。”

    我不响。

    “下大雨。”姬娜加重语气“他成为落汤鸡,恐怕会得肺炎。”

    我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来,顺手抄起一把伞,便冲下楼去。

    他看准我一定会下去见他。

    姬娜说得不错,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并没有与他说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叫司机开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见为净。

    不然的话,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会找到这里来,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来。

    文思没有。滕海圻却找到我。

    他咬牙切齿地骂我:“你会落蛊还是怎么的?害得左文思这样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马上放下电话。

    全世界都把我当罪人。我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一股勇气,觉得这是去见左文思的时候。

    我们两个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样,我认为我要同他摊牌,他要做个明白鬼,就该让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决心,握紧拳头冲上去,心头热烘烘。

    这条熟悉的小路,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楼梯,他住在三楼,我知道。

    我伸出手来按铃,又怔住。

    告诉他我的过去?我迟疑。

    我蹲在他门口,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有女佣出来,看到我,吓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么人?我是天涯沦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会报警。”她以为我是乞丐、流浪汉。

    真是报应。

    “我走,我走。”我站起来。

    女佣没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来,逃回屋内。

    我呆呆地站一会儿,也觉害怕。

    我是怎么跑来的?我答应滕海圻要离开文思,如果我食言,他会杀掉我,我保证他会。

    我被寒冷的过堂风一吹,清醒过来。

    我转身就走。

    “韵娜。”是文思的声音。我僵住,缓缓侧过头来。

    “韵娜,这真是你?”他问“这真是你?”他扶着我肩膀,把我身子扳过来“你来看我?”

    我与他打个照面,吓一跳,这是文思?双颊陷进去,眼睛通红,头发长长,脸色灰败,我几乎都不认得他。

    “我的天,”他说“韵娜,你都变成骷髅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黄?”他沙哑着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进来,韵娜,进来。”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同我细说。”

    我还是摇头。

    “我要走了。”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喉咙如塞满沙子。

    “这是我这里的门匙,欢迎你随时来。”

    我摇头,手一摔,那条门匙落在地下。

    “韵娜”他迫近来。

    “你让我再想想清楚。”我说“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门匙“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你随时可以来。”

    “太危险了。”我说“门匙不要随处搁。”

    “没有关系,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文思苦笑说:“记住,韵娜,这扇门永远为你开。”

    我惨笑,奔下楼去。

    文思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他不但喜欢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与她约时间,要求见她。

    我需要她的意见。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

    “韵娜,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着咖啡,有点瑟缩,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现在仍然觉得冷,大约是瘦得太多。

    她说:“有两种人减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嗫嚅问:“你认为,我与文思,是否还有希望?”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当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遗憾地说。

    “你不会比谁更脏,”左淑东诧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

    “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案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涸仆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

    真的,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

    何必单为风光,见人欢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对妻子好,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不必假手别人。阿张深爱姬娜,已经足够。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神情形于色,她马上发觉了。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你不讨厌他?”

    “你运气很好,姬娜,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头一样!”

    “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我笑。

    她也笑“我们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嗯。”“你们会白头偕老。”我预言。

    “但是小时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风度,月黑风高的热情,艳阳下激烈拥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试过了吗?你应当庆幸你没有嫁予这等大情人,否则一天到晚穿着紫色的长披风拥吻,嘴唇会爆裂。”

    姬娜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阿张诧异地说:“你们笑什么?”

    我摊摊手“你的女友听见阿嚏声都可以笑十五分钟。”

    阿张也笑。

    “你现在明白了吗?是韵娜那张嘴累事。”

    我问:“娶到美丽的姬娜,有没有光荣感?”

    阿张腼腆地答:“我毕生的愿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对她好。”脸上似有圣洁的光辉。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亲也会喜欢我嫁一个这样的对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欢我。”老实人居然也告起状来。

    “如何见得?”

    姬娜带一分不悦的神色,她说:“妈妈听完这话,冷笑一声,说道:‘对老婆好要讲实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数。’”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会努力的,”阿张充满信心说“我不会令她失望。”

    我说:“你倒是不必急急满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满足她。”

    姬娜忽然问:“你呢?”

    我变色道:“别把我拉在内。”

    “你的事,我全告诉张,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现愠色“你有完没有,我看你快要把这个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说书的方式宣扬。”

    “韵娜,我们都是自己人。”

    我拂开她的手,她有什么资格把我的私生活公开。

    这时候我发觉张的第二个好处:他的沉着镇静。他连忙护住姬娜“韵娜,真是自己人,况且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共同商计,总有个办法,是不是?”

    他访佛是正义的化身,那么诚恳,那么热心,我又一次感动,只好默不作声。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说“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放弃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债还钱,你担心什么?”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随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诉张,你以前是挺美的一个人。”

    我哭笑“你们也该走了吧。”

    姬娜说:“无端端地赶我们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来。”

    “我怎么叫得动他。”

    “我来。”姬娜蠢蠢欲动。

    我按住她“别疯。”

    张看姬娜一眼“那么我们出去散散心。”他对我说。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来拉我。

    “你别讨厌。”

    “哼,爱你才肯这么做,不然谁耐烦来惹你讨厌,管你是否烂成一滩浓血。”

    我听了这话,觉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与他们出去。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他们两人虽没有当我面卿卿我我,但眉梢眼角却如胶如漆,看在我眼里,高兴之余,不免有所感触。

    小时候我们都喜欢舞男式的男人。

    至要紧是漂亮,甚至连长睫毛都计分,其次是要懂得玩,开车游泳跳舞必须精,然后要会说话哄人得舒服。

    阿张恐怕一项都不及格,但他比我见过所有男人都要好。

    文思也好,我想到他。无论在什么情况底下,他仍然是温柔的。

    喝着酒,我心暖和起来,神经也松弛得多。

    结果他们说疲倦,把我送回家,放在门口,才开着小车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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