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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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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觉白人厉害,至今又有深一层认识。

    那天黄昏,庞英杰来探访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枫树岭事故。

    有商名华工不知何故突然发难,殴打白人工头,被抓起来,关进牢里。

    “其余数十名同组华工手持斧头、泥铲、锄头,硬是包围了简陋的监牢,要求放人,否则发誓推倒监牢,白人见人多,无奈只得放掉那两个中国人。

    庞英杰赶去,摆平了这件事。

    他说:“我告诉手足,那两位兄弟的确有错。”

    四海问:“那两个人呢?”

    “在我游说下,他两又回到监牢去接受处分。”其余手足呢?”

    “气平了,也就愿意复工。”

    “倒底是什么纠纷?”

    “有人骂人是梳辫子的猪猡。”

    四海沉默半晌“我们可是猪猡?”

    “当然不是,可是捱骂之后,出手伤人总也不对。”

    四海深深叹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骂,我不会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说到这里,庞英杰忽然咳嗽一声。

    四海讶异,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四海,两位兄弟,每人判罚款十六元。

    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马上解开贴身马甲口袋纽扣,掏出纸币,数给庞英杰。

    庞英杰十分豪爽“我叫他们向你道谢。”

    四海双手乱摇“不不,千万别,不用说到我,这是小意思。”

    庞君笑,他策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骂:“三十二块钱,他妈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赚得了三十二块?就此叫那郎中哄骗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只是陪笑。

    “你!你这样乱阔绰,一辈子返不了家乡。”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种诅咒,抗议道:“翠仙姐。”

    “你这个蠢人,荷包襟牢点你会不会,以后钱全交给我,我替你收着。”声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爱吃爱穿,又喜买时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还得雇保镖佣人,在这种小镇,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没得比,幸亏会得钻营,不然,何尚有余。

    她气馁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说:“我现做老板呢,家有什么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双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梦,指缝有血滴下,四海,我杀了罗便臣,我一辈子回不去了。”

    四海不语。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谁都广,谁不知道香港有个何翠仙,我何止认识一两个爵爷。可是火枪嘭的一声,我的梦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这种腌攒地方来”她用手掩着脸。

    四海怕她哭。

    正想温言安慰,她却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这时庞英杰匆匆进来,他来还钱“四海,兄弟们凑的分子,都说不能叫你付。”

    一时没把男装打扮的何翠仙认出来,又说:“四海,今晚我要出发到那鲁镇去看地盘,此去要一两个月,你自己保重。”

    “庞大哥,”四海说“那鲁镇那么远,也干你事?”

    庞英杰笑“铁路到哪里,我到哪里,那怕铺到交技利。”

    他一转身,不提防看到一双关注的眼睛,他呆住,这不是何翠仙的猫儿眼吗?”

    他缓缓别转头,戴上帽子,朝她颔首,一声不响离去。

    庞英杰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说:“那流氓”

    连她自己都觉得口不对心,气势虚弱,说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头来。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庞大哥那样宽的肩膀,什么担待不起。人一走,就错过机会。”

    洗衣场内一片静寂,针落在地下都听得见。

    四海见没有回音,又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眼看绝路了,却又碰到这样难得的一个人,跟了去,从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静。

    过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张了张嘴,四海以为她要骂他,但是没有,她的嘴又合拢。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点点头。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头“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时四海斩钉截铁地道:“翠仙姐,你与庞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悦地又说:“四海,你真认为如此?”

    四海又颔首。

    “我回去想想。”

    “庞大哥的营房就在前边。”

    翠仙出去了。

    四海内心,有一股跳跃的喜悦。

    第二天,他去瓦斯镇找何翠仙,只听她的姐妹说:“嘿,你说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细软只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要紧的人,个多月才回来。”

    四海笑了。

    何翠仙会有办法的,如果她对异性浚有办法,还有谁有办法,四海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气转冷,听说到了冬天,全地结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额外怀念母亲。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马上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避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攒。”

    “我找到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葯,并且留下几颗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饼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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