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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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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发师工作完毕“后天早上我们再来。”

    勤勤吁出一口气。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把头发拉长,一下这个一下那个,简直开玩笑。”

    “勤勤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剪过,不变应变,反而合时。”

    勤勤无言。

    “我们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马不停蹄地开展览。”

    语气这样熟络,完全不像多年没见过面,勤勤糊涂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记得,先几年上门去拜年,只得一个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听见书房传出她们姐妹的嬉笑声,但,不出来见客,就是不屑出来。

    大方的人应当把这一切统统忘记,从头开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觉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点,把琐事耿耿于怀的人,决不是潇洒的人。

    珉珉一眼看到那张旧照片,她说:“铁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谁的照片,都发了黄了。”

    珉珉把照片递过去。

    文太太一看是张集体照“噫,有好几张熟面孔呢。”

    她一把名字读出:“有好几位是我们家常客,勤勤那时你小,怕不记得了。”

    “妈妈,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远视眼镜,细细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面孔。

    勤勤有点紧张。

    “好脸熟啊。”

    “只是脸熟?”勤勤笑“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讶异“我肯定见过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们家,妈妈,想一想。”

    两位表姐妹见文家母女絮絮话着家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不耐烦,咳嗽一声。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们去喝茶吧。”

    “我走不开,有许多准备工夫要做,记者在画廊等我。”

    “那我们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们送到门口,一边说“有空来坐”的时候一边在心中骂自己虚伪。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亲的电话“勤勤,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张旧照片从何而来?”

    “瞿伯母给我的。”

    “她没有同你说过来龙去脉?”

    “瞿伯伯说他们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我想不止这样,那是他们不肯在背后说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听吗,妈妈,我马上过来。”

    “勤勤,他同你只不过是宾主关系,你不用知道太多。”

    “妈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纯粹是他的私事,与你工作无关。”

    “知多一点,我可以有防范之心,不致吃亏。”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也罢,你过来好了。”

    勤勤飞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里一边惭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却这样努力想知道他的绯闻。

    人心险恶,可见一斑。

    到了家,她母亲正在整理旧资料。

    案亲一直把这个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条。

    勤勤看到母亲手中拿着的一本封面上写着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纪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页“勤勤,你来看。”

    勤勤趋过去把头条读出来:“画坛宿将齐颖勇去世。”

    文太太问她:“你有没有印象?”

    “这位齐先生是国际闻名的画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点点头“这些年来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六十出头了。”

    文太太把记事簿合拢。

    “奇怪,这同檀中恕有什么关系?”

    “勤勤,齐颖勇的寡妇到今天仍然健康。”

    “哗。”那岂非活了近一个世纪。

    “她比齐先生年轻许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贴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张小照,彼时报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张男女合照,说明是“齐颖勇伉丽。”

    “第二位夫人?”勤勤问。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妈妈,这位齐夫人应当同你差不多年纪。”

    “哎。”

    “说下去呀,还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会儿“其实都是些咸丰年的事了。”

    “妈妈,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开来。”

    “后来,齐夫人与檀先生做了朋友。”文太太说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么可能,她比他大那么多。”

    文太太把事实说出后,不再置评。

    “有没有剪报?”

    “咄,你父亲岂是剪存绯闻的人。”文太太停一停“但是当年我的确看过报上的照片,所以觉得面熟。”

    难怪,难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绝少露面,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来。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问母亲。

    “老一脱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有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文太太维持缄默。

    勤勤反问:“不是吗?”

    文太太仍不愿置评。

    “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成?”

    “勤勤,夜了,要不在家留宿,否则该回去了。”

    “妈妈”勤勤意犹未足。

    “勤勤,这种逸事,听过算数,适可而止,不宜追究。”

    “是,妈妈,明天见。”

    画展如期举行,一点意外都没有,檀氏画廊控制这种事,那还有什么话说的,霎时间文勤勤这个名字便通了天,人人都知道她是从纽约挟誉回来的艺术家。

    全市的杂志都渴望得到文勤勤的访问,负责替她宣传的小组疲于奔命。

    专人写的画评一出来,震撼力大到没有人敢不侧目。

    每一幅画上都钉着某某先生赏识字样。真虚伪,勤勤想,干脆写上“已卖”岂非爽快,就像家私铺,或似时装店,买者去也。

    展览中也有小插曲,杨光那张画被勤勤列为非卖品,偏偏有数十个顾客看中。

    不是没有人识货,尽管这些人客亦是同擅氏有生意往来的熟人,买画不过是为应酬,但却指定请文小姐以同样笔法触觉专门特地画一张给他们。

    勤勤的感觉坏到透顶。

    杨光的真迹要论斤秤出去,但其中一张放错了场地,即时身价百倍,贵不可言。

    可见这不是画的问题,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加以吹嘘,故弄玄虚,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样子,都可以造成一时的轰动。在一段短时间内蒙骗一小撮人,实在并非难事。

    这样子算下来,黑猩猩给包装一下,也可以开画展。

    没有什么好兴奋的。

    是以文勤勤嘴角那一丝冷冷的嘲弄之笑意竟是真的了。

    展览曲终人散,她抱着杨光那张画回家。

    檀中恕与手下召开事后研究会,问得很简单,只得一个问题:“文勤勤如何?”

    大家看着张怀德,她先发言:“非常好,完全知道她与画廊相扶相助,一点没有自以为是,丝毫不见骄矜,我当初对她略有偏见,是眼光偏差,现在证明在工作上面,她非常成熟。”

    宣传主任说:“极易相处,真诚对待同事,伸缩力强。”

    “聪明、好学、能吃苦,情绪低落仍肯持续。”这是形象顾问“我想大家都看到一点:她实在长得美。”

    檀中恕牵牵嘴角,有点凄酸意味。

    饼片刻他说:“但是她的确相当任性。”

    张怀德说:“她毕竟是干艺术的,不羁在所难免。”

    “计划可行?”

    “可行。”

    没有异议。

    檀中恕说:“不过一个画家,最主要还是作画,没有作品,即时死亡。”

    营业部代表笑了“我们不会放过她的。”

    檀中恕轻声说:“筹备下半年度去巴黎展览。散会。”

    张怀德说“看样子文勤勤要痛下苦功。”

    檀中恕没有回答,他看着对面墙上挂的那幅石榴图,过了一会儿,同事都走光了,他用手捂住脸,许久许久没有放开手,像是不再有力气以面目示人的样子。

    张怀德折回来,轻轻敲敲门,他才放开手。

    他轻声问:“怎么办?”

    张怀德温柔地答:“照指示办事。”

    “她快要离我而去了。”

    “不会的,她最近吃了中葯已经好得多。”

    檀中恕不语,张怀德看到他眼中绝望之意,心中恻然。

    饼半晌她说:“勤勤问我请一星期假,我准了她。”

    “那顽童!”声音里已经有太多的纵容爱怜温情。

    勤勤可是一刻也没停,约了杨光往资料图书馆找新闻。

    杨光叫救命。

    “小姐,我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按件收取酬劳,手停口停。你饶了我好不好,一次两次不要紧,三日两头召我下午三时出来,深夜十二时才放人,我们干脆结婚也罢。”

    勤勤鄙视他“你这种人,为朋友出一点点力气,呼天抢地,改明儿碰到命中煞星,还不是乖乖地跪在那里奉献一切,现在对牢我就装个死相。”

    “随便你怎么骂我,只要肯放我走,在所不计。”

    但是勤勤还是羁留着他,因为一个人两只眼做不了那许多。

    第四天,他们找到了要找的新闻。

    一九六六年四月:文艺报名廊版专题:齐颖勇卧病,齐氏画廊业务转交齐夫人廖怡女士。

    勤勤猛地自椅子上跳起来,杨光吃一惊,瞪着她。

    勤勤即时明白了。

    她按停了荧幕上的缩微底片。

    文太太闲谈不说人非,这就是她不愿意提的细节。

    齐颖勇同廖女士婚后十年左右,便因病将整盘生意交予年轻的妻子,他于翌年逝世,她承继了生意。檀中恕曾说,他有位姓廖的伙伴。

    勤勤站起来,檀氏逸名的大老板是廖女士不是廖先生。

    大家一定疑心檀氏夺齐颖勇的财业,才不肯透露消息。

    勤勤都弄清楚了。

    原来檀氏是这样崛起的,说得粗俗一点,他财色兼收。

    当年风气保守,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可想而知,他当然难以在这个圈子立足。

    勤勤伸手关掉荧幕“我们走吧。”

    杨光问:“怎么,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勤勤点点头:“找到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

    “将来慢慢说与你知。”

    “你看你这个人,所有鬼祟集于一身,既然有所保留,就不要参予我在事内,苦苦哀求我加入,又怕我泄露机密,既要靠我,又不信我,既要用我,却又忌我,却是何苦来哉。”

    “杨光,说那么多话,你累还是不累。”勤勤回敬。

    “我看见你就累,一个画家不画画,无头苍蝇似乱钻。”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还有杨光这样的人,动不动飨她以真理。”

    再不动手画画,就来不及了。

    手头上所有旧作皆已沽清,没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条。

    “回去构思吧,”杨光劝道“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天天运动,便成为运动员,天天上班,成为白领,满街逛的人一辈子不会成为画家,后台再坚也不管用。”

    勤勤苦闷地说:“我整个脑袋似被石块塞住,什么都挤不出来。”

    “用锤子敲呀。”杨光讽刺地建议。

    勤勤并不生气“你呢,杨光,你创作时,痛苦抑或快乐?”

    杨光站在街口说:“我们在此分手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

    “创作的感觉?我只觉得心中的颜色源源不绝要借手中画笔倾吐出来,流鬯舒畅,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画了再说。”

    勤勤这才气了“杨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讨厌你。”

    “这是我的错吗?”杨光微微笑。

    “上帝太过偏怜你。”勤勤抓住他上衣的领子摇他。

    “但是有什么用,我的画,连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却被捧至天上,与明星争辉。”

    勤勤悻悻说:“再见。”

    杨光笑了,向她挥挥手。

    说有石头塞住脑袋,还是很差的比喻,假后勤勤发觉她不敢下床,因为一醒来便要开始工作。

    她尝试多种技巧,没有一种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头,却没有给她灌注同级大的才华。

    勤勤捧着头掩住脸痛哭失声。

    杨光说:“来与我一起工作。”

    “杨光,我怎么越来越笨,一点神采都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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