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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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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算了,就在这里谈吧,”勤勤宣布放弃“请问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张怀德一怔,没想到勤勤会向她荐人。

    “这真是位高手,见一见他如何,给他一个机会。”

    “是你的小朋友吧?”张怀德微笑。

    “他才气横溢”

    “那就不必替他担心,迟早有机会冒出来。”

    “迟同早有太大的分别,再拖下去,也许他会气馁。”

    “不会的,倘若会,那他还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艺术家。”

    “为什么要考验他,”勤勤不服气“为什么不考验我?”

    张怀德凝视她“没有两个人的命运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张怀德大奇“你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荐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转过头来“有什么办法,请告诉我。”

    “等你做了画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荐任何人。”

    什么?勤勤的耳畔嗡地一声,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连忙定下神来,只见张怀德笑嘻嘻,像是适才所讲,不过是一句打趣的话。

    勤勤说:“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女主人,她并没有听话回家,她叫司机载她到郊外散心。

    张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出,不禁摇头“也怪不得她,一点娱乐都没有。”

    一角传来檀中恕的声音:“每点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价,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勤勤算是应付得不错了,也不能操之过急。”

    “时间压迫得很紧,她一定要看见她的承继人。”

    张怀德露出疑骇之状“我以为她在痊愈中。”

    “没有,病情并无好转迹象,我看要提早让勤勤见她。”

    “我们对勤勤的反应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犹疑片刻“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个人在病中所作的决定”

    檀中恕打断了话题“或许,或许她受病魔纠缠良久,影响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远是我的命令,不论多无聊荒诞。”

    张怀德站起来“对不起,我为我的质疑道歉。”

    檀中恕说:“你不必为我效忠。”

    张怀德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我又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痹篇她的目光“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张怀德微笑“别担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乐。”

    她说得很对。

    勤勤独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写生。

    天气回暖,树顶蓬蓬然长满叶子,勤勤素描春来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赶够数目开画展,她仍然乐意执笔。

    她嘲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毕生最伟大的抱负不过是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做一点点小事娱己娱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晒着和煦的太阳,半眯着眼睛看羽状树叶缝隙中的蓝天,虽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没有人陪都不要紧,她并不觉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机前来唤她听电话。

    对方当然是张怀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别晒肿了面孔。

    勤勤许是那种罕见的人:刚刚开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经知道檀宅及画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女主人?

    当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斋的电话,是瞿伯母打来的。

    “勤勤,有空请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我马上来。”

    勤勤只想躲离工作室,有无新闻可听,倒是其次。

    到达如意斋,瞿德霖正与妻子争执。

    “你向勤勤提供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太无聊了。”

    “公众人物的逸事人人谈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人家隔三十年还拿你来说长道短,你有什么感想。”

    “我会高兴我尚有谈论价值。”

    瞿德霖正闹情绪,没注意到勤勤已经站在门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来,瞿德霖只得讪讪地痹篇。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唇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粗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禁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日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妻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抽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奔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插不上嘴,干脆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奔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奔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干脆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奔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奔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奔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奔老马上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奔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苞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饼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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