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房车。
以后又要挤在地铁中,但,选择的是自由,不要紧。
她喃喃自语,这个故事,叫勤勤奇遇记。
车子到达檀氏画廊,她下车仰头看一看整座大厦,才进大堂按电梯上会议室。
勤勤准时抵达,但是檀中恕与张怀德已经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惯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们三个人开会。
檀中恕西装襟上别着小小一方黑纱,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间却比从前开朗。
张怀德说:“我先讲。”
勤勤扬起一道眉,奇怪,她怎么也有话要讲,而且,要在会议室讲,倒真要侧着耳朵细听。
只听得她说:“这是我的辞职信。”
不但勤勤跳起来,连檀中恕都耸然动容,室内鸦雀无声。
他们俩瞪着张怀德。她辞职?不可能,这些年来,张怀德已经成为檀氏画廊的一件不动产,没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着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着檀中恕。
檀中恕苦涩地说:“怀德,不要开玩笑。”把信推过去。
“我从来没学会过开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边推。
“怀德,这是何苦呢。”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给你假期,半年、一年,随便你说,公司出费用。”
“我还是想你批我辞职。”
“没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别。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合约。”
“为什么,怀德,在这种要紧关头,正需要你的时候。”
“十多年来,都是你们的需要,可有问过,我的需要?”
说得好。
檀中恕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怀德“你需要什么?”
机会来了,勤勤在心底嚷:说呀说呀,为什么不说?
好不容易,张怀德开了口,她叹气“我不知道。”
窝囊!勤勤泄气。
“怀德”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不用再加以讨论,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话要同檀先生说?”
勤勤清清喉咙“是,檀先生,我也是来辞职的。”
“什么?”
他跳起来,动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扫到地上去。
勤勤说:“你何必生气,且听我详细道来。”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檀中恕额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勤勤睁大双眼,个敢再说一个字。
“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机解释,张怀德已经拉着她出会议室。
张怀德不给她有说话的机会“你还没去过我家,现在请你去喝杯茶。”
上了车张怀德才松口气“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
勤勤问:“他有没有准我俩辞职?”
张怀德轻轻责怪她“此刻的少年人仿佛都有凉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见得每个人的热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张怀德涨红面孔。
勤勤仍然不放松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张怀德不再出声。
饼一会儿,她感喟地说:“你们这一代怎么会这样聪明。”
勤勤向她挤挤眼睛:“自幼吃惯字母汤的功能。”
张怀德忍不住笑出来,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机会都会爱上你。”
“是吗,我也正想如此恭维你。”
“勤勤,你真打算辞职?”
勤勤点头“最有资格承继檀氏画廊的人是张怀德。”
“我怎么敢妄想。”
“最近这几年打理画廊的人实际上是你吧,他们一个病,一个服侍病人,哪里抽得出时间。”
张怀德答:“上了轨道的机构,人才济济,毋需十分操心。”
车子已驶抵目的地。
张怀德的公寓很朴素,每个角落都摆满各式各样的美术品。
勤勤很为她惋惜,以她的学历、修养、艺术造诣、行政技巧,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独当一面,身居要职,至少也是美术馆馆长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张怀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为我不值有什么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张怀德但笑不语“他正在气头上,要追杀叛徒。”
“我才不怕他。”
“这样的勇气,也是自小吃字母汤的缘故?”张怀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无可怕,成为泼皮。”
张怀德斟一杯香片给她。
勤勤发觉他们的房子都对着海景,环境优美恬静。
可怜的杨光,成日屈在一间陋室,光线不足,地方不够,单靠一股傻劲拼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祷,希望社会快快赏识无名氏杨光。
说这小女孩没心事,又时常见她出神,张怀德问:“你在想什么?”
勤勤问:“葬礼几时举行?”
“定了下个星期,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檀氏服务。”她长长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张怀德微笑“你尽管说。”
“我想介绍一个画家给你认识。”
“勤勤,你好像提过这个人。”张怀德记性不坏。
“不错,当我私人求你,请你帮我这个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怀才不遇的画家大抵有三万名,有些诚心诚意,每隔一天就打电话到画廊求见。”张怀德已经说得十分温和。
“但这个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张怀德微笑“请问他有三只眼睛,抑或四只手?”
“他有一颗热爱艺术的心。”
“不计分。”
“但你已看过他的画,而且你喜欢他的画。”勤勤嚷出来。
“在什么地方见过?”
勤勤伸手一指“喏,这幅就是。”
张怀德抬起头“勤勤,你别什玩笑了,这张是你的杰作。”
“你还不明白?我自从与檀氏签约后根本没有动过笔。”
“什么?”
“你以为只有你们才有资格搞惊天大阴谋,错了。”
张怀德睁大眼睛站起来,看着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这批蓝色的画的原作人并非文勤勤。”
“当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亲眼看着你画。”
“你只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批将在巴黎展出的画,由一个叫杨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与他面谈。”
张怀德不怒反笑“勤勤,你还有什么鬼把戏?”
“没有了,我说的全是真的。”
“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
“玩呀。”
“你玩掉了七个月?”
“有什么稀奇,有人还真的玩掉了一辈子。”
“勤勤,这不是真的,你这样说只不过想我见你的朋友。”
勤勤叹口气“好,狼来了,假话说太多,真话没人要听。”
张怀德站起来踱步。
饼半晌她重复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请了枪手。”
勤勤捧着头,羞愧地答:“你现在明白我辞职的原因了吧。”
“我的天,纽约那批画是否你的作品?”张怀德开始紧张。
“那批画货真价实。”
“这是丑闻,连檀氏都担当不起。”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这个小滑头,我们差点着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气起来“算了,你们用人的时候,根本不睁大双眼看清楚,只晓得瞎捧,你们有管过我画从何来,你们可有担心过创作困难?檀氏只会集中宣传包装推广,到头来本末倒置,无以为继。”
张怀德呆在当地。
“这些年来,檀氏生意做得那么大,任何东西,挂一个价目,一转手,随即获得十倍利润,但是檀氏麾下有没有画家?没有。”
张怀德抬起头来“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来“进了檀氏的门,忙不迭受训做廖怡的承继人,我只是一个女演员。”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部抖出来。
“我已认罪,”勤勤说下上“任凭处置,我不后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着。”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张怀德这样老练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终于她说:“我们在巴黎的展览势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说:“对不起。”
“我怎么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你,我希望你没讲过真话,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里,我的牺牲最大,请宽恕我。”
张怀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勤勤静静地等她笑完了,才说:“我有一个建议。”
张怀德摆一摆手“我先说。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杨光。”
“很好听的名字,简单、响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脱脱似乌云后金光:活泼、乐观、可爱。”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为你做这么多,”张怀德表示怀疑“不问代价?”
“画画对他来讲,最容易不过,并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恩典。”
张怀德搓着双手“我一生的事业中数此事最为棘手。”
“其实再简单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在这里,要不要听?”
“这件事真会促短我的寿命。”
“我介绍杨光给你们,让他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
张怀德一怔“不行。”
勤勤耸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
“檀中恕永远不会批准这个建议。”
勤勤摊摊手。
也许杨光时运仍然没到,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机会。
“但是,勤勤,我想见一见这位年轻艺术家,带我去。”
“立即?”
“是。”
廉价的住宅大厦永远有肮脏的大堂、破旧的信箱、狭窄的电梯、阴暗的走廊。
杨光开门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一脸笑容,丝毫不受恶劣的客观条件影响。
勤勤说:“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欢迎欢迎。”
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张怀德站在客厅,看着杨光堆山积海般丰富的作品。
她震惊且惋惜地问:“你画这类批发风景画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张怀德心痛地冲口而出:“快别画了,笔触一滥,无可救葯。”
杨光一怔,问勤勤:“这位张大姐,也是行内人?”
勤勤点点头。
杨光这才说:“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张怀德问:“是哪一家订下的货品,合同怎么签法?”
“大姐,”杨光笑了“你没有出来走很久了吧?无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
张怀德气馁地坐在画堆上。
勤勤低声说:“你也觉得是暴殄天物吧。现在你可明白了,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你前来参观。”
张怀德问:“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杨光起了疑心“勤勤,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谁?”
“不要紧,张怀德是我们的朋友,她什么都知道。”
张怀德说:“我明日差人送合同来,你看过之后,假使没有异议,就成为我名下的画家。”
杨光呆呆地说:“我不明白。”
勤勤欢呼“你还不明白?你被发掘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用讨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觉?”
“杨光,请你控制你自己。”
张怀德不以为忤,仍然站在画堆之中不置信地赞叹。
版辞后,上了车,她才说:“我中了彩金。”
勤勤问:“怎么说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数人画了三五七张画便要喊创作奇苦,没有时间没有题材没有灵感,抱怨多过作画,我相信杨光是罕见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