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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冯姑姑大概是准备把我们两个卖掉了。”无梦淡淡说着,双手无意识地抚着新衣裳的绣花滚边。
“真的吗?”晨星惊惶地扯住无梦的衣袖。
“我看八九不离十,要不,干么要打扮我们两个?还上胭脂呢,弄得像待价而沽的货品似的,分明就是要卖人。”无梦轻哼。
“我不要!我好怕啊,无梦”晨星知道“育婴堂”不可能养她们一辈子,可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她根本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晨星,你也知道咱们育婴堂愈来愈穷了,如果把我们两个卖掉,可以养活堂里十八个小妹妹,也算报答安嬷嬷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了。存着这样的想法,心里就会好过一点了。”她无奈地安慰。
晨星咬住唇,眼眶几乎溢出泪来。
“好啦,别这样嘛,你也一定不想看那些小的饿死对不对?所以咱们两个大的只好牺牲自己喽!其实换个方向想,我们这么做还挺伟大的呢,也不枉安嬷嬷疼爱我们一场,是不是?”无梦强颜欢笑着。
“无梦”
“你们安静点儿,别像两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冯姑姑转身进来,马上打断她们的悄悄私语。
“都要走了,让我们姐妹俩说些道别的话还不行吗?”无梦没好气地顶回去。
“很好,知道自己要走了是吗?那我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冯姑姑冷漠地看着她们两个,眼神没有太多不舍。“一会儿来的客人是城内的大户人家,特别来给他们的少爷小姐买贴身丫环的,你们最好给我乖巧一点,不叫你们说话时就别多嘴,拿出最可人讨喜的样子来,听见了没?”
“听见了。”无梦和晨星心不甘、情不愿地应答。
“你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咱育婴堂没法给你们什么嫁妆,一般人家也不会愿意娶不知身分来历的媳妇进门,所以要替你们寻一门好亲事是难如登天,只能把你们卖进大户人家当奴婢侍候主子了。这是你们的命,你们也别怨我心狠,要怨就怨把你们生下来却想溺死不养你们的父母亲。”
“是,当女孩儿就是命贱,这我们早就认了,怨天尤人也没多大用处。”无梦低着头玩指甲。“姑姑,反正既然要卖,就麻烦您挑个富贵点的人家卖,卖身钱尽量要得高一点,免得可惜了我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冯姑姑深深凝视着无梦,这丫头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刚毅倔强,不像晨星那样凡事逆来顺受,一有个什么事情发生,她总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从不用人操心。而晨星恰恰与她相反,胆小怕事,老是躲在无梦身后,叫她往西她不敢去东。
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说没有半点不舍是骗人的,但是她和安嬷嬷不一样,她的心硬,也比安嬷嬷狠得下心割舍。
“无梦,你能想得开是最好,要不是育婴堂穷到连米都买不起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希望你们离开育婴堂以后,能有更好的日子过。”
无梦抬眸望了她一眼。一直觉得冯姑姑是个严厉凶悍、冷漠寡情的人,难得听到她说出如此温情的话,倒是很感到意外。
大门传来几下重重的叩门声,冯姑姑马上堆起满脸笑容前去开门。
“赵大爷,快里边请!”冯姑姑迎进衣衫讲究的中年男子,在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嬷嬷。“这两个丫头是育婴堂最早收养来的孩子,今天都刚满十八岁,模样生得不错,十分伶俐乖巧,也很聪明听话,赵大爷瞧瞧好不好?若是看合意了,咱们再详谈。”
那位赵大爷二话不说,直接走进偏厅,一眼看见无梦和晨星,马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来。
“你们两个快站起来呀,还坐在那儿干么!”冯姑姑催促着她们。
无梦和晨星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这小姑娘长得真富态。”赵大爷走到晨星面前笑说。
晨星登时胀红了脸,她鲜少见过外人,尤其在这样赤裸裸的评头论足下,更觉得胆怯和恐慌。她把头垂得更低,几乎将脸蛋深深埋在胸前。
“富态点儿好哇,看起来才有福气相!赵大爷,这丫头叫晨星,个性温驯听话,很好调教的。”冯姑姑笑着猛夸。
“两个姑娘都长得不错,可是我家小姐只要一个丫环,先让老嬷嬷检查一下再说吧!”赵大爷对无梦和晨星都挺满意。
老嬷嬷上前来,要她们两个蹲下。
她们依言蹲下来。
无梦感觉到有人的手在挑她的头发,像在查看些什么。
“她们很爱干净的,没有人长虱子。”她听见冯姑姑这么说。
“好,站起来,把嘴巴张开,让我看看牙齿。”老嬷嬷说道。
晨星乖乖地张开嘴接受检查。
无梦心里百般不乐意,慢吞吞地微张着嘴。
“你嘴里有虫吗?张大点!”老嬷嬷瞪着无梦。
“我牙齿好得很!”无梦火了,干脆把嘴闭上。虽然她的牙齿洁白整齐,也没有一颗蛀牙,但她就是拒绝接受这种羞辱人的检查。
“这丫头脾气可真大!”老嬷嬷回头对赵大爷皱了皱眉头。
无梦感觉到冯姑姑刀似的目光狠狠朝她劈过来。
“她其实没什么脾气的,可能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育婴堂了,难免情绪不好了些,赵大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跟个孩子计较。”冯姑姑急忙替无梦说话。
“没关系,脾气不好可以好好调教。”赵大爷朝老嬷嬷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走到天井去。
老嬷嬷把门窗全部关上,然后回到无梦和晨星面前。
“两位姑娘,麻烦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
“脱衣服干什么?”无梦和晨星惊愕地问。
“检查身子。”
“为什么要检查身子?”
“因为我要看看你们身上有没有长烂疮,或是有没有什么难看的疤,也得看看有没有长什么凶痣等等。”老嬷嬷不慌不忙地回答。
无梦听到这里,简直忍无可忍了。
“我和晨星身上干净得很,没长烂疮也没有什么难看的疤,信不信随便你,但是要我们脱光衣服给你检查,恕难从命!”
老嬷嬷转头看了冯姑姑一眼。
“无梦、晨星,让老嬷嬷检查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人家当然会希望买来的丫头身子上没有毛病呀!你们就顺从一下有什么关系?”冯姑姑急忙上前劝说。
晨星怯懦地看着无梦。
“我不要,你们休想要我脱衣服检查!我跟晨星是大姑娘,可不是牲畜,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检查?”无梦拉起晨星的手,气呼呼地往外走。
“无梦,你给我回来!”冯姑姑怒喝。
“要脱你自己去脱给人家检查,这种事我死也不干!”无梦豁出去,拉着晨星打开门。
“无梦!”冯姑姑怒冲冲地奔出来拉扯住她们。
无梦奋力挣扎,抵死不从的架势,让冯姑姑恼怒地揪住她的衣襟扬手就要打,晨星吓得连忙阻挡,推拉间,冯姑姑脚下突然一阵踉跄,整个人扑到无梦身上,两个人双双滚倒在地。
“姑姑!无梦!”晨星慌张地去扶她们两人。
那赵大爷和老嬷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团意外的混乱。
“咳咳,请问一下”
一个声音忽地插进这团混乱中,所有人的视线全都不约而同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蓄短须的男人,年近四十,外貌清瘦,看起来十分沈稳干练。
冯姑姑马上站起身,狐疑地问:“请问您是?”
“我是蔚丰绸缎庄的宁总管。”
“有事吗?”来了有身分的贵客,冯姑姑立即堆起了笑。
“我来找一位姑娘。”自称宁总管的男人笑了笑。“不知道一个月前救了一名年轻男人的姑娘是不是住在这儿?”
无梦正从地上爬起来,听见那男人的问话,顿时怔愣住。
“是、是,就是她,她叫无梦!”冯姑姑把无梦拉出来。
宁总管仔细看了无梦一眼,这女孩儿模样甜美标致,清亮的双瞳中带着几分傲气。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无梦忐忑地问。
“是这样的,无梦姑娘,你救的人正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很感激你,希望有机会可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家少爷还活着?!”无梦好高兴听见这个消息,幸好当时没白忙一场。
“你要报答呀?那很简单!”冯姑姑突然插口说道:“你家少爷缺不缺奴婢?把她买过去侍候你家少爷好了!要不你们绸缎庄生意做那么大,想必也缺人手,把她买去打打杂也行。”
“姑姑!”无梦不可思议地怒视着她。
“那好,我看就这样吧!”一旁的赵大爷马上作出决定。“我们就买晨星那丫头好了,那个无梦有些麻烦,我们就不要了。”
“是吗?那太好了!赵大爷,育婴堂里还有十八个小丫头要养活,您能不能出高点价,也算做做好事”冯姑姑喜孜孜地带着赵大爷到一旁谈价钱去。
无梦见晨星哭丧着脸,呆呆地与她对望,眼中有着千千万万个舍不得。
“怎么,你们两个人正要卖人为奴吗?”宁总管有些诧异地问无梦。
无梦点点头。
宁总管陷入了沈思。他受洛无天之托来这一趟,原是要送些银子过来答谢无梦的救命之恩,并邀请她过府小住几日的,不过看眼前的情况,就算他送出了银两,少爷的救命恩人还是有可能卖人为奴,这种结果必然不会是少爷想见的。
冯姑姑笑咪咪地从赵大爷手中接下了银两。
“晨星,别站在那儿发呆,快进屋去收拾包袱”
“不用不用!”赵大爷挥手打断冯姑姑的话。“只要人跟我走就行了,我府里还缺衣裳给她穿不成吗?别带些破烂东西过府去,走啦走啦!耽搁这么多时间,连杯茶也没喝上,真是!”说罢,便大步往外走,老嬷嬷随即拉着晨星跟上去。
“赵大爷,对不住您了!您慢走、慢走!”冯姑姑恭恭敬敬地送走他们。
无梦忽然拔腿奔出去,看见晨星的背在抽搐着,知道她现在一定哭得不成样子了。
“晨星,我会去看你的!”她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喊。“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你要勇敢别害怕”
老嬷嬷回头瞪了无梦一眼,一路用力推着晨星往前走,让她根本没办法好好回头看无梦一眼。
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无梦不停地深深吸气,把泪水吸回肚子里去,这是她从小到大不流泪示弱的好法子。
“宁总管,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听见冯姑姑又在那儿缠人家,不禁怒从中来。这原是她最爱的“育婴堂”可现在安嬷嬷死了,晨星也走了,她实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无梦姑娘您打算卖多少钱?”宁总管问着冯姑姑。
“宁总管,实不相瞒,这几年天下大乱,资助育婴堂的富户员外愈来愈少,可贫户丢弃的孤女却愈来愈多,我们育婴堂的米缸半个月里有十天是空的,根本也没办法再收下那些弃婴了,所以才不得不忍痛卖掉两个大丫头。宁总管既然是代少爷报恩来的,能不能请少爷看在无梦救他一命的分上,多发善心资助育婴堂度过难关,我们育婴堂感激不尽。”冯姑姑面容愁苦地说着。
宁总管听完冯姑姑的一番话,也没多加犹豫,便自怀中取出一包银两递给她。
“这五百两银子原是我家少爷答谢无梦姑娘救命之恩的,现在我再多加五百两银子给您,算是跟您买下无梦姑娘,这样够吗?”
“够、够、够!多谢您了!”冯姑姑喜出望外,忙收下沈甸甸的一千两银子,加上卖晨星的三百两银子,足够“育婴堂”过几年的好日子了。
无梦惊愕地盯着宁总管,无法置信他的出手竟如此阔绰,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一千两的身价!
“我真该庆幸自己救的是一个有钱人。”她自嘲地苦笑。
宁总管听见她的话,不以为意地笑笑。
“无梦姑娘,请你跟我走吧!”
“那我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我们洛府开的是绸缎庄,不愁吃穿,所以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带。”他态度温和。
“洛府?”
“是,我家少爷姓洛,叫无天。”
“无天?”无梦微讶。居然跟她的名字有一个字相同。
“是,你叫无梦,我家少爷叫无天,你又救了他一命,倒是颇有缘分。”
“好吧,看在缘分的分上,咱们就走吧!”她朝冯姑姑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育婴堂”
对这个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她决定不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