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灯火通明,喜儿为床上昏睡的江照影拉妥了被子。
“是我懦弱,不敢早点回来。”程耀祖站在床边,幽叹一声“我当年忤逆爹娘,犯下大错,在外头十余年,干尽坏事,吃过不少苦头,这才悔改重新作人,可我是没脸回家见爹娘了。”
苍老的脸孔刻画出一道道深陷的皱纹,不见当年逞凶斗狠的戾气,而是如实地描绘了一个老人飘荡的一生。
“耀祖哥,你坐下来吧。”喜儿拿了凳子给他,也微笑吩咐站在一边的辛勤“辛勤,别老站着,你也忙一天了。”
“是的,姑姑。”嘿,他现在多了一个姓,叫作程辛勤。
程耀祖陷入回忆里,眼眶泛红,又道:“我后来做马匹买卖生意,有机会打从宜城经过,但我不敢进城,总叫勤儿进来买麻油,再自个儿偷偷地到山头上坟”
喜儿静静听着,起身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黑檀木盒,郑重地掀开盒盖,双手拿出一本厚纸装订的册子。
“耀祖哥,爹娘是希望你回来的。”她摊开了最后一页。
上头原失被划掉的程耀祖三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又填了回去,字体歪斜、笔画颤抖,程耀祖看得痴了,雨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爹过世前几天,要我扶他坐到桌前,亲自拿笔写下来的。”
“爹啊!”程耀祖老泪纵横。
辛勤紧张地站起,不知所措地轻拍父亲;喜儿仍是安静坐着,让老哥哥哭出他郁结三十年的痛苦。
直见他抹了眼泪,她才开口道:“耀祖哥,回来住下吧。”
“我可以吗?”程耀祖哽咽地问道。
“你不也跟辛勤说过,你想落叶归根,可你不管到哪儿,买的庄院再大,也都不是你的家乡,油坊才是你的家啊。”
“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程耀祖一再地问。
喜儿含泪笑道:“怎么不可以?你是我哥哥,当然可以回家住了,除非你嫌弃这儿窄小,住不惯呢。”
“不会的!我还怕你嫌我不懂榨油,杵在油坊碍事。”
“耀祖哥你说笑了,你能回来我最开心了。”喜儿笑脸娇俏,忽地浮上两朵红云,语气羞涩却坚定“而且喜儿还要你主婚。”
“主婚?”程耀祖马上会意,望向熟睡中的江照影。
“他是没说啦,可我我的心”毕竟是个姑娘家,即使面对最亲的亲人,她也难以启齿。
“他很在意你。”
“啊!”喜儿脸蛋胀红,低下头扭指头。
“那天下雪,我们打从宜城外经过,他突然说要进去买麻油,一个时辰后他回来,将马还给我,跟我辞行,只说他的主子需要他,他要回去,就算我开出再高的金额他也不肯留下,所以我知道,他的主子是一个远比任何金钱财富都还要重要的人。”
喜儿听了,羞涩的笑意更形柔美。
“后来勤儿去找他,回家后告诉我阿照的真实身分和程实油坊所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事态严重,不出面是不行了,于是日夜兼程赶了过来,却没想到又发生叔叔受伤的事情,又让你们试凄了。”
喜儿轻轻摇头,命运拨弄,由不得人,过程虽然时有惊涛骇浪,但她期待的,不就是雨过天青的现在?
“我和他都有心事。”程耀程又轻叹道:“我是刻意改变身分,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出身,就算阿照在爹的坟前检到金子,我也骗他说是路过掉的;而阿照跟我的那半年,也像一只闷葫芦似的,不愿说出他的来历,如果我们早一日说出自己的身分,或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了。”
“不管怎样,你们都回来了。”
而且是回到她的身边,喜儿心满意足,笃定地望着程耀祖。
“喜儿,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难怪爹娘疼你了。”
“小姐,商熬好了。”小梨端着薜碗,走了进来。
程耀祖起身道:“很晚了,我该回房了。喜儿,你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看顾作坊榨油,别累坏了。”
“是啊,小姐你三天没睡了,你快去睡,我来看阿照哥。”
“姑姑,小梨不会照顾姑爹啦,让我来。”辛勤抢着道。
“你竟敢瞧不起我?!”小梨放下葯碗,杏眼圆瞪,却是噗地笑道:“哈!看在你喊阿照哥一声姑爹的份上,我暂且饶你。”
“小梨,辛勤,你们别胡闹。”喜儿窘红了一张粉脸。
“好吧,还是让喜儿照顾阿照。”程耀祖露出关怀慈祥的笑容“你看得见他,你才能放心吧?不过累的话一定要小睡片刻。”
“耀祖哥,我知道。”
送走他们,喜儿轻掩房门,回到了床边。
“照影?照影?”她轻轻推他,他仍是沉睡得像块大石头。
“你都睡三天了,还不醒呀?”
望着他那对舒坦的剑眉,她不禁皱起自己的眉头,幽幽抱怨。
端起葯碗,拿汤匙舀了一勺黑黝黝的葯汤,小嘴吹了又吹,将冒烟的热气吹散后,她将汤匙送进自己嘴里,含住苏汤,再俯身覆上他的唇瓣,涓滴不漏地将补气养身的葯汤哺进他的嘴里。
三天来,她就是这么小心谨慎、一点一滴喂他吃商。
起初他虚弱昏迷,无法自己咽下汤葯,她忧急难耐,一听到大夫的建议,也顾不着自己未嫁姑娘的脸皮,马上当着众人对嘴喂葯,一口葯、一把泪,一心一意就是想尽速救回他的性命。
三天过去了,在她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他恢复得倒挺好的
嘴中的葯汤依然苦涩无比,她的舌头轻轻滑动,仔细地将葯汤慢慢送了下去。不像刚开始他无意识的抗拒吃葯,现在的他会随着她舌头的律动,温顺地喝下葯汤。
都会吞葯了,他竟然还不肯醒过来,她又是心酸、又是气恼:心头莫名一紧,聚积在眼眶的泪水便热泪款款流过她的脸颊,也滴滴掉落在他的脸颊,她没有出声,只是掉了下来。默默流泪,默默将最后一口葯汤哺喂给他。
好苦!葯汁已经完完全全送出去了,但那苦涩的葯味仍停留在舌尖,令她的心情更加凄苦,她受不了这种滋味,才想起身,却发现她的舌让他交缠住了原来,那苦味来自于他的唇舌!
她眼泪掉得更凶,像是扑天盖地的大雨,不断地落到他长满胡渣的脸上。他转而含住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咬啮,细细熨贴,纠缠的舌没有停歇地深入寻索,彷佛是探进了她那颗曾经受伤的心,缓缓地、怜惜地、温柔地舔舐她的伤口。
她迷醉了,良葯苦口,久苦回甘,在他悠长绵密的亲吻里,她尝到了几乎以为失去的甜蜜滋味。
她不觉身子一软,无力地趴到他的胸膛上,任他汲取她的芳香。
他再伸出右掌,轻柔地包覆她的脸蛋,以指腹拭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实在是拂拭不了了,他的手掌又轻轻滑移过她的耳垂,拢过她的秀发,将她的脸蛋压下,与他耳鬓厮磨,轻缓地蹭干她的泪水。
“喜儿,不哭。”他沙哑地唤她。
“我怎能不哭?!”她气呼呼地按住他的胸膛坐了起来,见他眉头突然一皱,又吓得赶紧抚上他包扎的伤口,惊道:“我弄痛你了?有没有很痛?没有流血吧?”
“好痛。”
“对不起,照影,我不该生气的”她急得泪流满面,人就站了起来“我去找大夫”
“喜儿,我没事。”他见她竟是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腕。
那有力的一握令喜儿微感诧异,低头看去,视线从他很有力气的手臂往上看了过去,凝定在那双带着歉意的黝深眼眸。
“你这只大葫芦,你要气死我了!”她拨开他的手,迳在床沿坐下,拿着手背猛擦泪。“明明早就醒了,还故意装睡!我让他们进来说话吵你,你也硬是不肯睁开眼睛,还要我喂你吃葯,你你!”
“对不起。”江照影心疼地看她。
“还有呢,邀月楼的红红、仙仙、燕燕一大群我记不得名字的姑娘,全来看你了,她们很担心,一直问候你好不好。”
“对不起。”
“她们说,江大爷最是好心肠的男人了,每回他留在邀月楼,就让姑娘安稳睡大床,自己却跑到外头花园吹冷风!”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喜儿真的生气了,一对上他眼里的泪光,又恼得往床尾坐去,离他远远的,声泪俱下地道:“你这辈子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没错,你是对不起我!你去做这种探人底细的危险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他见不到她,吃力地从枕上抬头。
“你就不怕我伤心吗?我好生气,你以前让我伤心过一次,这次又让我伤心,你当我是铁打的还是石头做的,承受得了这么多伤心事吗?”
“不,我怕你承受不住。”江照影以手肘压着被褥,费力地半撑起身子,想要更加看清楚她的脸,急道:“所以,我每天晚上回来看你。”
门外的人影不是梦!喜儿泪水难禁,那是他夜夜归来,痴心地守护着她啊。
“我也请侯公子照顾你,或许他比我好”“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他!”她又恼得落泪。
“喜儿!”他心头大震,痛心呼唤。
不忍她双眼红肿,落泪如雨,他一再咬牙使力,好不容易让自己坐了起来,却是伸长了手也勾不着她。于是他又尝试移动身子,一轻挪腰杆,就牵动了伤处,令他痛得皱起一对浓黑的剑眉。
他虽没哼声,但她察觉到他忍气吞声的痛楚,顿时什么气恼都忘了,急得回身扶他,忧心问道:“照影,伤口痛吗?我帮你瞧瞧。”
“不痛。”
话声甫落,他已将她搂进怀里,双臂再用力收紧。
猛然撞进他的胸膛,她怕弄疼了他,直觉就是想起身,但他抱得她好紧好紧,几乎不留一丝空隙给她呼吸,彷若就算她变成了一缕轻烟,他也会紧紧抓住,不让她走掉。
她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听到了那狂急搏动的心跳声,她静下了心,再将她的掌心轻轻地按了上去。
“你的伤?”她吸吸鼻子,仍担心地问道。
“只是皮肉伤,不痛。”他握住她的手掌“我怕你心痛。”
讨厌!她才收止泪水,他又来招惹她!
“既然怕我心痛,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又让人误会的事?”
“无论如何,我要为你保住油坊。”
“你是拿命去保啊!瞧,你喝酒伤身,又让人诬陷下狱,你是拿你的生命开玩笑吗?”唉!今晚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流不完啊。
“油坊是你的性命。”他神色沉静地看她。
“对!油坊是我的性命,难道你的命就不重要?”
“我发过誓,我要以生命保护你。”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我怎么没听过?”她从他怀里坐直身子,直视着他,一古脑儿将满腔情绪发泄了出来,懊恼地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你说呀!快说呀!”
他还是静静地看她,幽邃的眼眸隐隐有光芒闪动,彷佛藏在那里的话还没尽数倾吐。
又摆这种脸色给她看!这是表示他很深谋远虑、很深不可测吗?
“你又想瞒我什么事?我不准你装葫芦,全部说出来!”
“喜儿,我爱你。”
有如炮仗直冲高高的青天,轰地一响,爆出最美丽绚烂的烟花。
他总是这样!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不但要气死她,难道还想吓死她吗?
“我我本来不想再哭的呜,你”“喜儿,我求你别哭了。”他再度心疼地搂紧了她,讷讷地道:“我一直不敢醒来,就是知道你会生气,我怕”
“你怕什么?”她哭喊道。
“我怕你气我、怨我,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也不知道你能否原谅我的作为,即使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我”他停顿下来,望着她,颤声道:“我好怕失去你。”
泪眸相对间,她明白了。
一个历经千山万水、无惧大风大浪的成熟男人,仍有他内心最软弱无助的一面;而她,就是在他需要安慰和力量时,站到他的身边,陪他一起撑起一切他所难以承担的重担。
谁都不能失去对方。
她眨了眨睫毛,逸出柔美的笑靥,羞涩地往他唇瓣轻轻一啄。
“所以,你怕到不敢醒过来?怕我不理你?”
“是的。”
“照影,你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他锁住的剑眉舒展开来,瞳孔里的雾气倏忽散去。
“我请你回来当油坊的掌柜,好吗?”
“好,小姐。”
“小姐叫你做什么,你都要遵命喽?”
“是。”
“那我要你呃”糟了!好难为情,她说不出来啦。
方才那个凶巴巴的小姐不见了,换作一个低头不语的羞涩小姑娘。
“喜儿,嫁我。”他深情地注视她,温柔地捧起她染上红晕的脸蛋,帮她说了出来。“你都要耀祖哥主婚了,总该有个新郎吧?”
他又炸出烟花来了,她痴痴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欢快的泪珠滚落而出,尚未滑下脸庞,就让他给舔吻走了。
“你你的胡子好扎人”她虚软地呢喃。
“明天再剃掉。”
“痒呀我的脸被你刺花了”
“是吗?”他不再让她抱怨,直接覆上她的唇。
夜已深,人未静,窗外皓月当空,皎洁澄净,柔和光芒洒落凡间,照亮了程实油坊的百年牌匾。
端午过后,喜儿褪下素服,披上嫁衣。
旭日东升,将屋瓦上的朝露晒得闪闪发亮,彷若缀上无数耀眼的珠钻;清晨的暖风轻轻吹拂,撩动高挂程实油坊屋檐下的红色喜幛。
程耀祖接过辛勤点燃的素香,神色虔敬地往程家祖先牌位祭拜。
上香完毕,他跪倒在地,郑重地往地面磕上三个响头,辛勤跟在他身后,亦是行礼如仪。
“爹,娘,喜儿昨天出嫁了,不,应该说,她还是嫁在咱油坊里,她挑的夫君真是一个好男儿,教爹娘你们瞧了也欢快,咱家油坊有他们扶持,一定做得更加兴旺,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不孝儿耀祖无能”
老眼含泪,语声哽咽,竟是难以说出日日在灵前忏悔自责的话。
“爹?”辛勤轻拉了他的衣角。
“啊,大喜日子,我不该哭的。”程耀祖忙用袖子抹了泪,再痴痴望着香烟长绕的牌位。
长跪了约莫一刻钟之久,他这才由辛勤扶了起来。
“爹,我觉得啦,”辛勤搔搔头,一张敦厚的大脸表情诚恳。“你终于回家了,爷爷奶奶一定不会怪你的,你再天天哭,他们也要难过了。”
“嗳!勤儿。”程耀祖欣慰地望着爱子,他一生飘泊,始终未娶,当初就是见勤儿忠厚老实,这才收他为义子,以图将来有人收尸送终。
既然回到老家,这些曾经极度担忧的问题,都已经不再困扰他了。
“勤儿,爹卖了庄园,结束贩马的营生,你跟着来油坊还习惯吗?”
“爹回家,我自然也跟爹回家了。”辛勤咧出一个大笑容,松了好大一口气“与其叫我去卖马讲价钱,我倒喜欢榨麻油,不必花什么脑筋,也不必算帐算到头痛,而又这里每个伙计哥哥都待我很好,等我学会洗芝麻,姑爹就要教我磨芝麻了呢。”
“你这孩子!”程耀祖也咧出微笑。
打开油坊大门,父子俩随意在门前大街走着,清风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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