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年颜宁夺去了她的丈夫,现在颜宁死后,竟还要把她丈夫的心也给带走!岳乐所有的心思与情感几乎全给了颜宁,说来残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其它女子在他的生活中如同点缀,包括她,岳乐的结发妻子恪瑶。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恪瑶心痛地瞪着丈夫为那名贱妾安置的牌位,上头竟写着“结发爱妻颜宁”这六个字!
当看到那牌位上绸缪眷恋的字眼后,恪瑶就彻底心碎了!
从这一刻起,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期盼他有回头那一天。
恪瑶这深沉浓稠的怨恨,自然而然迁怒到颜宁八岁的小女儿禧珍身上。
恪瑶的家世显赫,连那名勾引自己丈夫的贱妾在世时,她都能做到毫不计较,何况是对一名小女孩?她恨禧珍,然而只要有丈夫在,人前人后,她仍然必须做一名秀外慧中、宽容大肚的大福晋,不能也不会怨恨一个八岁的孩子!虽然她要掌控禧珍的命运易如反掌,然而她绝不会为了这弱质的孩子,就轻易沦丧她的高贵与骄傲!
恪瑶的奶娘一向明白福晋的心思,站在灵堂前,她附在主子耳根边叨念道:“福晋,您瞧那贱妾生的孩子,她对自己额娘的死亡好像无动于衷好个铁石心肠的女娃!”
恪瑶转头看见畏缩在角落的小禧珍,她慢慢?起了眼
独自一个人蹲在灵堂角落,禧珍抱着自个儿的膝头,木然地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直到安亲王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岳乐瞪着这个自己与颜宁所生的小女儿。
他久久地瞪着她,从禧珍来到这里蹲在这个角落开始,他视线就不曾离开过这个孩子。
然而这几刻钟的时间过去,他没见到这孩子因为她额娘的死亡而哀泣。
连颜宁身边的小婢女都倒在灵堂前痛哭失声,然而这小女娃——她的表情是木然的、血液是冰冷的,从头到尾她只是睁大了那双与颜宁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瞪着这些前来灵堂致哀的众人,彷佛事不关己、彷佛死的人不是她的额娘!
禧珍抬起头见到她的阿玛,她的表情如大梦初醒般,过了许久才畏怯、迟疑地叫了一声:“阿玛”
见到禧珍木然的表情,陡然间,岳乐心中升起一股忿怒
“你额娘死了、她永远永远的离开你了!你伤心吗,禧珍?”他幽幽地问。
禧珍小小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然而她仅仅将身子往内缩得更实,然后她垂下头,彷佛这个问题迷惑着她
“难道你额娘死了,你还不伤心吗?”岳乐再问,他如石块般坚硬的眼光渐渐放冷。
禧珍抬起头,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无语地凝望着她的阿玛。
这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她的阿玛为什么如此追问自己的原因。然而她答不上来是因为她无法分辨,她心口那绞痛着的,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真的对你额娘的死,没有半分伤心?”岳乐的眼神冰冷,他瞪着禧珍,这小女娃白皙干净的脸庞上,没有一丁点流泪的痕迹!“我确定,你大概是半点也不伤心的!”他终于喃喃道。
禧珍还来不及弄清楚她阿玛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纤细的手臂吃痛着,然而她的阿玛毫不留情地用力拖着她,直把她拖到额娘的灵前——
“你给我跪在你额娘面前!你这铁石心肠的孩子,竟然连你额娘去世,你也不掉一滴眼泪吗?!”岳乐忽然甩开小女儿,野蛮的程度就像对待战场上的仇人。
然而禧珍只是呆呆地瞪着她的阿玛,彷佛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疼爱自己的阿玛,会突然这样严厉地对待自己
“好!你就好好给我跪着!在没看见你掉一滴眼泪之前,你就永远不许给我站起来!”安亲王怒吼。他突然发疯一样狂暴的举动,吓坏了众人!
然而当人们看到那木着脸的小女孩,见到她对自己额娘的死那无动于衷的表情,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不再同情那孱弱的女孩!
多数人还由衷以为,这小女孩如此冷血,安亲王的心痛忿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禧珍
没人明白这小小的孩子心痛如绞,她因胸口疼痛而知觉渐渐麻木,然而尽管她再心痛
却怎么样也挤不出半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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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琰风尘仆仆,自大漠返回京畿复命后,深夜时分才得以返回王府,却见亲王府大门前悬着一片白幡。
他起先疑惑,继而明白这片白幡象征的意义——
“贝勒爷!”王府总管奕善一路呼喊着,追随在永琰马背后奔进王府前院。
自永琰回京后,圣上已下令册封永琰贝子爵升一等,赏戴三眼花翎,即日起册封贝勒,这消息昨日前已传回王府,但逢此时任谁也没心思庆祝。
“夜半三更的——贝勒爷,使不得啊!您快下马——”奕善的话才说一半,顿时卡在喉头。
因为永琰已经勒停坐骑。“这是几日前的事?”他问的是人死之时。
“回贝勒爷,是八日前的事儿了!不过灵堂直至昨日才备好,王爷他哀痛得几乎要病倒了。”奕善回答。
永琰不再回应,他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内院。
内院是王府女眷的居所,奕善站在外墙边不敢贸然跟上去。
永琰一路走向水湘别苑,小径边上的花朵凝结着深夜的露水,正兀自散发出属于深夜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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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额娘”
三岁的小禧珍颠着步子,从庭院里一路跑进她额娘的房里,稚嫩的童音殷殷切切地呼唤着她最亲爱的挚亲。
“珍儿?”正在做针黹的颜宁,一抬头忽然见到小女儿双眼红润润的,吓得她赶紧扔下手头上的针线活儿,抱着女儿仔细端详。“你怎么了?两只眼睛怎么这么又红又肿的?你别吓坏额娘了!”
“我没事儿,额娘”小小禧珍用力眨着眼睛,她只觉得又痛又痒的。
“怎么没事儿呢!你这孩子——”颜宁焦急起来,忽然想起禧珍出生时的事。“你是不是眼睛里跑进脏东西了?快眨眨眼,挤出几滴泪来都好,快把眼里那脏东西给冲出来呀!”
禧珍听她额娘的话,用力眨眼,可却任凭她再怎么眨眼,眼睛里依旧流不出半滴眼泪!
“珍儿,你为什么不流泪呢?”颜宁急得快哭了。
“额娘”禧珍用她那双像兔子一样红润润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额娘。
“春兰!春兰!”颜宁大声呼唤她那才十六岁的小婢女。
春兰急忙跑进主子房里。
“王爷不在府里,你就不必再报总管,赶紧自个儿出门去请大夫过来——你快去呀!”颜宁已经哭出来。“快去再慢,小格格的眼睛要不保了!”
“是,娘娘!”春兰吓得夺门而出。
禧珍望着她的额娘,她看到额娘脸上不断流下的泪水,于是好奇地伸出小小手心,接住自她额娘脸上落下的泪滴
“珍儿,你听额娘说,”颜宁心痛地看着女儿,紧紧地抱着她的心肝宝贝。“你试着回想月前摔跤的事儿,那痛吧?痛就流泪呀!额娘求求你流泪吧,珍儿!”
然而禧珍却一点都不明白,何谓“流泪”?
月前摔跤时尽管痛痛,可她也没“流泪”呀!
那“流泪”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呢?
颜宁瞪着女儿茫然的眼,她的心碎了
她的小女儿,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让她担忧心惊。
因为这孩子,禧珍
她自生来就只会笑、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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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珍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还跪在额娘的灵前,夜半时分天黑得像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自白天起已经过了六个时辰,她没水喝、没饭吃,就这样跪在她额娘的灵前,双腿都已经麻木。
她并不明白这府里的下人在大福晋奶娘的指示下,没人敢来照管她这失去亲娘保护的小小八岁孩子。
梦中,她恍惚间忆起三岁时发生过的事,原本她的记忆遗忘了这桩幼年往事,只有额娘始终耿耿于怀,自那之后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每日早午晚各三回,用大夫调制的药水灌洗她的双眼。
而如今额娘死了,这已经第八日,小禧珍的眼睛再没有人用药水细心地替她灌洗,于是渐渐的发红干涩,肿痛起来。
禧珍的双腿跪了这许多时辰,也早已经由痛转为麻痹然后失去知觉。
然而双腿与双眼的疼,再怎么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然而她还太小、小到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瞪着额娘的灵牌,会突然有这痛彻心扉的,说不出口的痛苦?
禧珍并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在摇晃着,因为即使是个大男人都不能忍受这长跪的酷刑,何况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禧珍虚弱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她额娘的牌位,想弄明白心窝的痛楚。然而她虚弱的身子,摇晃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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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琰跨进他阿玛小妾的别苑内,立即见到厅内已布妥的灵堂。
但就在夜半时分,在这空无一人的灵堂内,他却看见一名小女娃儿独自一人跪在灵堂前,身子摇摇欲坠
他走到女娃儿身边,站在数尺外观察着她清秀绝丽的侧颜,讶异于这小女孩小小年纪,已经拥有浑然天成的绝世容貌。
他虽未认出这名小女孩,然而永琰知道,这水湘别苑的女主人,曾经为他的阿玛生了一名小格格。
这处水湘别苑是他额娘的禁忌,除了阿玛、总管以及别苑内的奴婢,府内所有人顾忌着福晋,因此都将这水湘别苑当成是隐形的、根本不存在。
永琰是恪瑶的亲生子,他当然更不可能走进这水湘别苑。
安亲王府里的水湘别苑就像遗世独立的桃源,但这是他阿玛一人的桃花源,却是他额娘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永琰凝立在小女孩身边,出神地凝望着这摇晃着孱弱的身子、却兀自苦撑的小女孩,并且注意到她红润肿胀的双眼
这片刻,永琰以为这女孩是为了她额娘的死而哭肿了双眼。
时光如静止般悄然无息地漂流过,他就这么出神地凝望着女孩,怀着一种连早熟的他也不了解的情绪,万种滋味蓦然掠过心头,彷佛在许久许久之前,他早已经认识她
禧珍回头看到这名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她红肿的双眼茫然地痴望这专注地审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心口又突然狠狠地揪痛起来——
较之于前,胸口忽然增加数十倍的疼痛,突如其来地打击禧珍!让她再也撑不住——
她蓦地朝前倒下!
永琰在第一时间上前接住她
禧珍的额头撞到他坚硬的胸口,而这昏头晕脑的疼痛,竟蓦然逼出了她的眼泪
永琰看到女孩的泪水,伸手抱住她时,他朝上的掌心接到了她落下的泪滴
“你没事?”他抱紧怀中这小小的、娇弱的身躯。
永琰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因为这个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女孩,早已经晕厥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