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年县是个山头县,这里惯称职工的妻子为“师妈”不管是八级工的师娘还是二级工的爱人,也不管是大厂长的夫人还是清洁工的老婆,一视同仁,老少无欺。这样充分的、绝对的民主,恐怕是许多文明大城市望尘莫及的。
那一年,我芳龄19,刚学会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篮子,还想腾出一手来学习机械绘图——请原谅我这小妈妈的小小野心吧。那天,我正把钥匙插进绘图室的锁眼,一位年近六旬、颇有名气的八级工匠走了过来,他从那老花眼镜上头探出目光,一本正经地喊我“余师妈”闹了我一个大红脸,我们小余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小城当技术员还不到两年哪!
我是个农村女子,虽然念了十多年书,到底还是农村女子,最怕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亮相”婚后一年多了,到底被小余磨不过,才抱着3个月的小胖,怯生生地到这家农机厂当“家属”
那一天,小余兴冲冲地买了几斤糖,外带上家乡那颇享盛名的一大筐蜜橘,准备新账老账一块儿还——人家向他要了一年的新娘子,如今是新娘子加上一个胖小子,难道不该喜糖喜橘一块儿吃?
和小余同寝室的小屠,非常知趣地卷走了他的行李卷儿,把那12平方米的宿舍不折不扣地留给了我们。
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二层楼房。外头看来是砖木结构,内墙却是泥灰糊的竹篱笆。楼上楼下的两条走廊,从东到西把14间屋子串了起来。长廊的两头,各又增添了两间坐北朝南的房子,仿佛一根扁担的两头各挂上一个笨重的箱子。这一间间大小不等的房子,住满了各地来的职工和他们的“师妈”和孩子。
小余的房间在西头第四间。虽然造工粗陋,倒也通风明亮,要认识一下“余师妈”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进来,问一声家里大人安好,道两句路上辛苦,剥几颗软糖,啖一枚橘子,规规矩矩地坐上一会,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
师妈们的空闲和嘴巴自然比她们的男人多一点儿。她们成群结队切切嚓嚓地过来,或公开或隐蔽地打量着我这已经不新的新娘,转而夸我的小胖眼珠怎么的黑,腮帮子怎么的红,项脖上的银项圈怎样的别致精巧等等。
忽然,从长廊的那一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声音渐近渐重,毫无顾虑地把并不十分坚固的木板走廊踩得噔噔地响,几双长短不一的腿脚,显而易见地在向我们这儿挺进,人未到,一个嘹亮的花腔嗓门先送了过来:
“眼镜架爱人来喽!最漂亮的师妈金彤彤来喽”
我的脸腾地红了个透,顿时觉得背上有毛毛虫在爬。我天生不是模特儿的料子,一见别人品头品足就心里发慌。我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余,因为来时我们就约法三章:不许别人把我当熊猫来观赏。
“柳师妈。我们厂柳书记的太太。”小余悄悄地介绍道。那时候没有人称谁的老婆为太太,所以“太太”两字就烙了我一下。小余也只是背后说说而已,我想他也绝对不敢当面去喊这位书记夫人的。小余用食指顶了顶眼镜,好像要将那即将到来的不愉快顶回去。
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女人,率领了4个挨肩儿的男孩子,浩浩荡荡地“进驻”了我们房间,把先前的那批客人“赶”了出去。
“柳如云、柳如雨、柳如海、柳如天。”小余一口气叫出哥儿4个的大名来。孩子们个个长得跟名字那么漂亮,收拾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那么光洁。小余把橘筐从床下拖出来,把糖撒在他们面前的椅子上,连连说:“请呀,别客气!”好像要拿这些堵住人家嘴巴似的。
孩子们开始大啖其橘,柳师妈则开始打量起我来。她的目光挑剔而敏锐,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还夹着一丝似有似无、捉摸不定的敌意。我在这种形势下很快地败下阵来,但又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不甘心地溜她两眼。
她其实是很美的,而且美而不俗,美而不腻。这教我明白,天底下只有晓得自己是相当漂亮的女人,才会嚷嚷别的女人如何漂亮,因为她有让人回看或回敬的资本。
她的脸丰满而俏丽,皮肤白净细腻,看得见皮下那些隐隐的蓝色静脉,五官的形状和位置都长得恰到好处和妙不可言。最出色的是她那光洁的前额,眉心那块地方好像装有一面小小的镜子,随着她的头部动作,一闪一闪地放光。青春,美貌,健康,满足,几乎都集于她一身了。只是身材略嫌短些,不过也短得匀称可爱。如果能在拉丝机上再拉长那么七八个公分,她该是举世瞩目的绝代佳人了。
“几岁了?”她扬起那妩媚的眼睛问我。
“19了,属狗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属狗的?小我一轮呢!”
她比我大一轮?我不由得惊奇地张大眼睛,可无论怎么看,她也不像30出头的人。
“不相信?瞧瞧,老大都12了,不然怎么生得起来?”她格格地笑了一气,伸过她那又白又嫩的手,抓起我那两根又长又粗的辫子,笑嘻嘻地对小余说:
“眼镜架子,你这彤彤呀!哪儿都好,就这两根辫子,瞧瞧,吹火筒般地粗!老话说,头发多苦命,头发粗硬命,余师妈恐怕是红颜薄命呢!”
好个厉害的柳太太,一见面就找出我的“致命弱点”找出我和她之间的地位差距。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确是太太。
我才不跟你比美貌,我也不跟你比命好。我心中暗暗地想着。我有我的奋斗目标,我才不愿意一辈子都这么挂在丈夫身上当家属!我只是在心里暗暗使劲,嘴里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我的小胖仰躺在床上,踢蹬着胖得打着横褶的双腿,张着没牙的小嘴,嗬、嗬地自说自语。柳家老四如天觉得好玩,一骨碌就往床上爬,我还来不及阻挡,他已站在床中央了。尽管他是多么的干净可爱,可踩在我床单上的脏鞋底是怎样也不受我欢迎的。
怎么办?我问自己。转而一想,新来乍到的,咋咋呼呼地多不好!再说,床单已踩脏了,让他妈妈来提醒他吧?
如天一边吃橘子,一边在小胖身边走来走去,还学着小胖嗬、嗬地叫,橘子汁不住地往下滴。“胸前!胸前!”柳师妈手里拿着条手帕,不住地保护着如天的前胸襟。她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如天的腰部以上,而不肯再向下移一点点了,而我们那可怜床单,早已是橘渍斑斑了。
谢天谢地,老四终于从床上下来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发现,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群欢乐的小蜜蜂。他们抓起几只橘子,嗡嗡地嚷着,向走廊那一头飞去,一会儿,又嗡嗡地空手回来了,这样往复运动着,哥儿4个鼻尖冒汗,额头冒气。橘筐里的橘子越来越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搬来一大筐橘子,也不光为柳师妈一家呀!
我看看柳师妈,她笑眯眯地福态可掬;我看看小余,他那两个镜片白茫茫的。待到橘筐真要见底了,柳师妈那双软绵绵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极亲切极友好地说:
“男人、娃儿、菜篮子;锅台、井台、衣架子;以一当两的钱夹子,划划算算才是好妻子!什么事业呀,理想呀,全是空头大牌子!”
她的坦率和实用主义让我大吃一惊,把我的那一点点浪漫的念头一下子推出去老远。当如天抓起最后的两只橘子跑出门时,柳师妈站起身,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服,拢了拢轻盈得像朵菊花盛开的美发说:
“我就住在东边打头间。以后碰上什么难处或缺个钱花什么的,叫一声柳师妈!”她笑得真诚而甜蜜,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糯米牙齿。
二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柳师妈的嗓音就从楼的那一头响到楼下的这一头:
“阿香、阿玉、阿燕、阿凤!阿眉、阿娥、翠翠、彤彤!上街去喽——”对于我们这些“师妈”的称呼,柳师妈堪称彻底革命派。她一反万年县的习俗,对我们全部直呼小名,表现出一种特有的亲昵和随便,而对那些山里下来的实在叫不出名字的“家属”才称“某某人屋里”
阿眉是个道地的乡下女人,脾性儿又敦厚又柔顺。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红喷喷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美丽痘”她的丈夫成明顺是连续3年的县级劳模,典型事迹中的一条是“忙得连冰棍是甜的还是咸的都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和我小胖差不多大小的女儿。
听到柳师妈的召唤,阿眉急急如律令地从她被隔去一半的、只有6平方米的屋里冲了出去。她的左手拎一个腰子形的菜篮,右手抱着她的苹苹,她的辫子叫人看着别扭:一根梳得光溜溜的,另一根却毛茸茸根本来不及加工呢。
在柳师妈的号召下,不多会儿就集中起八九个女人,再加上她那未曾入学的老三、老四,我和阿眉手中的娃娃,一支名副其实的娘子军,叽叽呱呱嘻嘻哈哈地拉出大门。
正是阳春三月天,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雪白的花菜,碧绿的芥菜,山民们手提肩挑的,把自留地里的那一份汗水送到城里来。
“华海屋里的,赶早市啊?”柳师妈对一个挑着菠菜担子的瘦女人喊“哎呀!‘红嘴绿鹦哥’哪,真是要多喜人有多喜人!
“华海屋里”是个30多岁干茄子般的女人,却挑着一担水灵娇嫩的菠菜。她把扁担横在肩上,并没有丝毫歇下来的意思。她有点气喘地应付道:“柳师妈,您您上街哪?”
“提着篮子还不上街?正想买两把菠菜呢!”柳师妈伸手在菜担子里随便翻翻,一边说:“华海上个月的奖金,又是拿得不少吧?真是赚钱勿吃力,吃力勿赚钱”
“华海屋里”那干瘪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她结结巴巴地说:“多、多承柳书记、柳师妈、看待呢”忽然,她像作出重要决定似的把担子一歇,道:“柳师妈,你看这菠菜,你,拿两把吧?”
柳师妈也不推辞,爽爽气气地在菜担子里抽了一把,又抽一把,再抽一把一直把自己的菜篮子塞得满满的。那“华海屋里”刚才挑着重担走了那么多的山路都没出汗,这会儿,她的额头都湿漉漉的了。
“你走你走,别误了你赶集!”柳师妈对“华海屋里”挺关心地挥挥手,转而对我们颁发“稍息”命令:“你们站这儿等等,如海如天也老实点勿乱跑,我把菠菜送回去就转来。”她迈着两条利索的短腿,飞快地向宿舍跑去。
马路上,人们匆匆地来往着;马路边,我们像蜡烛似地傻插着。我开始不耐烦地换着腿,我有点后悔参加这支队伍了。小胖睡着了,嘴角停留着一个甜甜的吮吸。我想转身回去,又想第一次应这位太太的召,中途逃脱可不好。况且那么多的人都等着,我为什么等不得呢?
柳师妈终于拎着空篮子出来了,于是这支队伍又开始前进。
“食品公司转转去?”不知是谁提议,于是我们这一伙全都走了进去。熟肉部看看,糕点处站站,最后阿凤买了半斤红糖。
“百货大楼瞧瞧去?”又不知是谁开了头。我们前呼后拥地走上那架水泥楼梯,翻了翻柜台上的花布,试一试那面鸭蛋形的镜子,又对一个尺把长的洋娃娃品评一番,末了,阿眉买了一块肥皂。
我们就这么走走停停,看看问问。只要其中一个人需要花掉一分钱,其余的10来个都得老老实实地在一旁陪着,大家合伙着努力浪费时光。
“螺蛳!螺蛳!”阿凤真不愧是食堂大师傅的师妈,一下子就发现了好东西。这是一桶青光发亮的溪水螺蛳,看起来比我们家乡的河水螺蛳干净体面,一只只正吐着软软的肉身,伸出两根触须,雍容庄重、仪态万方地往上爬。
“山城无鱼虾,螺蛳称大王”顿时,那只盛螺蛳的水桶被娘子军包围了,她们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地向木桶进攻。一会儿,每人都用钱换得一斤战利品,一个个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有我什么也没有买,抱着熟睡的小胖,心烦意乱地在外围当散兵游勇。
回到宿舍后,走廊边的那一排平日洗饭碗的水龙头,全被“师妈”们占领了,我也赶热闹般地去洗小胖刚刚尿湿的小裤子。流水声,讲话声,搓洗螺蛳声,哗啦啦地响成一片,组成一曲美妙的“娘子军交响乐”
“柳师妈,你的螺蛳也是一斤?”我看看她的螺蛳,又看看其余人的,奇怪地问。因为柳师妈的那一份起码比别人的那份多一倍。
“那还有假?”柳师妈笑吟吟地道。阿凤的肘子忽然超出她本来的活动范围,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将我快要出口的傻话碰了回去。当柳师妈端着螺蛳向楼梯脚下的私人小厨房走去时,阿凤的下唇向前,嘴角向下弯了个弧形道:
“她那两个宝贝儿子哪,老三一伸手,在桶里抓一把,老四一转身,往篮里放一捧,她那份螺蛳呀,不多才怪呢!”
“她怎么也不管管?孩子要学坏的”我又犯傻了。想起昨天搬橘子的情景,那是当着我们的面,还有孩子的天真可爱之处,这抓螺蛳,可是偷偷摸摸的了
“要我们管个屁,拿来了就是自己的,还怕吃多了肚子疼?”阿凤忿忿地说着,又撇了撇嘴。
“砰!”食堂的玻璃窗被什么着了一下,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柳家老大如云被自己闯的祸吓傻了,他呆呆地站着,弹弓都不曾塞回书包里。
“柳如云]又是你!瞧瞧这菜全是玻璃碎片了”阿凤的丈夫胡师傅从窗口探出脑袋,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胡师傅是个名副其实的“胡”师傅,一脸的络腮胡子又黑又粗。
柳师妈的耳朵很灵,她挪动着短腿赶了出来,和老胡那胡子碴碴的脸打了个照面。她一把拉过如云,一边愤愤地数落道:
“好个没眼没色的东西!人家的胡子吹得像鳓鱼刺,眼睛突出像田螺肉,也不怕一口把你给吞了?——快给我到楼上去,把床头的钥匙给我送下来:我们家小厨房门还锁着呢!”
我回头一看,老胡的脸气得像一副猪肝,而阿凤正摇着手,拼命给丈夫打“偃旗息鼓”的手势。
“妈!给你钥匙!”如云唱歌般的声音在我们头上响起。这孩子像他母亲一样有副好嗓子。他偷懒,不肯走楼梯,而把钥匙串从栏杆上丢下来。
“当!”我们都吓了一跳。那串钥匙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打在柳师妈的一只新脸盆里。搪瓷碎末飞溅开来,盆底中心已留下一个黑黑的的伤疤。
柳师妈的模样好怕人!她脸上的血不知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惨白惨白地像个死人。她猛地抓起脸盆,贴近鼻子嗅嗅,又伸出簌簌发抖的手指,在伤疤上轻轻按了按。她终于相信了这不可挽救的既成事实,全身的血全都集中到她那圆圆的脸上来。她把脸盆重重地一放,噔噔噔地冲上楼去,楼廊上马上响起她那尖厉的叫骂声:
“短命鬼!败家子!我们挣死挣活挣来的一点东西,全叫你给败光了你的脚筋抽了?脚骨断了?这两步路都懒肯走?好好地把一只新面盆断送掉”接着是捶打声,推搡声,孩子的哭叫声,响成了一片。灰尘,像雪片似的,纷纷扬扬地往我们头上掉
三
“小余!小余星期天一早的就到哪里去了?”我生气地咕哝着。小胖在床上造反呢!他已经会翻过身子来,用荷藕般的手臂撑起上半身,一边哭,一边转过头来朝我索抱。
我只好停下手来。我的三屉桌上,摆着一块借来的庞大的绘图板。为了活得有味一点,也为了多少能挣几个钱,我已经在卧室里正式学习描图。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和圆规、直尺、鸭嘴笔打交道,一点也不比带娃娃难。我想往后只要有机会,我准会成为一个好绘图员的。
可是小胖不同意!他已经在大哭大嚷,抗议妈妈的越轨行动,晶莹的泪珠顺着苹果般的小脸,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而他屁股下的草席,已经濡湿一大片了。唉,谁要是能在这个时候抱他一下,让我完成这张图纸该多好啊!
“小余——小余——”我把房门和嗓门都拉开了。
“小余叫尼姑拖去了!”柳师妈带领4个儿子,从我家门口挤了进来。她总是这样,人家女人找她的男人,她总说“让尼姑子拖去了”而男人找他的女人呢,她就说是“叫和尚拉走了”仿佛天下有那么多的和尚和尼姑,专门等在那儿拉我们农机厂的人似的。
她一把托起小胖,把他那鼻涕眼泪的脸儿朝外,生怕沾了她的衣服,嘴里哼道:
“懒妈妈!坏妈妈!不安分守己的臭妈妈!”接着她伸手夺下我的鸭嘴笔,把小胖往我怀里塞。她的4个儿子也开始行动起来,拉抽屉的翻小书的,转着圆规乱画的,老四还把小胖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地响。完了,这个星期天的上午!
小胖满脸泪痕,两个眼皮都红红的,我真是臭妈妈!一股负疚之情油然而生。我拿了毛巾,轻轻揩干净他的小脸。撩起我的衣襟,他伸出满是酒窝窝般的手指,一把抓住奶头就往嘴里塞。我的奶水非常充足,小胖贪婪地吞咽着,发出啯啯的声音。
孩子吃饱了,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露出满足的笑容。我把他靠在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首不知谁写的催眠曲,从我的胸腔缓缓吐出。我唱得很动情,很深沉。孩子终于合上他那玫瑰色的眼皮,在长长的睫毛下面做他的甜甜好梦去了。柳师妈一家五口仿佛也被我的歌声镇住了。他们敛声屏息地站了起来,悄悄退了出去。我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小被,走到绘图板前,重新拿起我的鸭嘴笔。
细实线,粗实线,点划线,r,我正纵情地驰骋在我那由直线和孤线组成的网络之中,不知是谁在外头大嚷了起来:
“停水了!停水了星期天停水,叫我衣裳怎么洗!”
我的衣服也没洗呢!我的神经被触动了,看看小余的那套工作服,不洗出来,明天他穿什么?还有小胖的尿布片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行为,马上放下笔,看一眼睡得甜甜的小胖,端起脸盆就往水井边跑。
因为没了自来水,冷落的井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桶,两桶,三桶一个工人正在卖力地吊水,那水不是他自己用的,而是一桶桶全往柳师妈的大洗衣盆里倒去,仿佛在完成一个什么使命。柳师妈也怪,偏挑这么个停水的日子洗被子。那工人直到把她的大盆子灌得溢出来,才去洗自己的衣服。看得出,给柳师妈打水的,他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蹲在井台上,飞快地动着手,把肥皂泡搓得四下飞溅。小余那双叫油渍弄得元宝翘的球鞋,脏得像个大墨鱼;天知道他是哪门子技术员,一天到晚净往油渍遍地的车间里跑。
“小屠!递管子钳来!”水塔上有人在喊。我抬头一看,那里有两个忙碌的身影,一个是劳模成明顺,另一个竟是我们小余!
“彤彤,你还未给我打过水呢!”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跟我说的吗?彤彤,彤彤,当然是跟我说的。她说什么?还未给我打过水?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脸去,看见柳师妈那亮亮的印堂子,正在朝我放光呢!她垂着手用嘴努努那个吊桶,意思很明白。
这太过分了,难道全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有为你服务的义务?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当然,你如果说,彤彤,我累死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不定我会暂时置小胖的哭叫于不顾,先给她吊满一大木盆水的。
我什么也不说,哪儿也不看,只是急急地吊着水,一桶桶全是为自己服务。我三把两把洗好衣服,绞干了,脸盆一挽,水桶一提:
“对不起,我的小胖在哭呢!”我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她是怎样地气我恨我。
“阿眉!阿眉!”背后传来柳师妈气急败坏的叫唤声。我知道,她抓我不住,又在抓这个老实的劳模妻子的差使了。
四
“喏,给我坐好!”楼廊的东尽头,是柳师妈的“盥洗间”他们一家洗脸洗脚都在这儿进行。此刻,她正指着一张刚摆上的硬背椅,对他的丈夫说。
这是十分动人的一幕。柳师妈正在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柳书记一动不动地僵坐着,而柳师妈则灵巧地蹲下身子,解开他的鞋带子,把那双笨重的翻皮劳保鞋拔了下来。
柳书记其实只有40岁,只因为身上留下往年战争的艰辛,又带着如今工作的劳累,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
那一天,一个外地人来找柳书记。他在楼梯口遇上我,问我柳书记住哪一间,我就把他带去了。他敲开了门,问给他开门的柳师妈:
“小姑娘,你爸爸在家吗?”
那个外地人真是太没眼力了,把一个4个孩子的母亲当成小姑娘!柳书记16岁那年就给当时浙南游击纵队队长的叔父跑交通。接下去打日本,驱老蒋,还去过朝鲜战场,和美国鬼子打过交道。真所谓是“有功劳有苦劳还有疲劳”的人物了。
今天他穿的是白帆布工作服,头戴沉重带披的炉工工作帽,憔悴的脸孔烤得通红。一看就知道,今天翻砂间开炉,他是干最苦最累人又最危险的工作——扛铁水去了。
柳师妈继续扒去他脚上的臭袜子,把他的双脚泡进水里。
“叫你别去干别去干,你就是不听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跟年轻力壮的小黄配什么搭档?”柳师妈叨叨地数落着,与其说是责怪老柳,倒不如是把柳书记的成绩说给我们听。
“别说了”柳书记像是呻吟了一下。可是柳师妈不听,她开了的闸门不是那么容易关住的:
“瞧瞧,累得腰像断了似的,弯都弯不下了,膝盖头的关节炎,又要犯了”
柳书记实在是让人钦佩的,他也应该得到这种入微的体贴,有这样的爱人关心着,他应该是幸福的。
柳师妈还一个劲儿说下去。忽然,柳书记倒吸了一口气,嘴巴痛苦地歪歪着。
“啊呀!又烫起泡泡了!”柳师妈惊呼起来“每次开炉,总要带一些伤疤回来,让我数数,一个,两个,三个你呀你呀!你这是何苦呢!你的右手又是打仗时受过伤的”
这是个百十来个职工就餐的饭堂。晚饭一吃完,桌子就搬到一边,靠着后墙叠了起来。每个星期一的晚上,这里照例要召开一次职工大会。
会堂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男职工们很会利用这种机会吞云吐雾。
柳书记在做报告。会场里非常安静,只有他那不快不慢的朗读声和纸张的翻动声。
小余早就告诉过我,柳书记老成持重,朴素踏实,不骄不躁,平易近人。我虽然并不觉得他“平易近人”但对他的尊重却是毋庸置疑的。
我端了把椅子,悄悄放在会堂外边的灯影里。我轻轻地拍着小胖,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来。我怀着敬仰的心情,倾听着柳书记的一字一句,心中的虔诚决不亚于一个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柳书记一个劲儿念下去。他的音调既不抑扬顿挫,也不慷慨激昂,有的地方还出现生硬和破句,碰上他不认识的字,他拖了好长时间,常常还是读别了音糊了过去。这一切,都被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接受了:一个旧社会的放牛娃,能够这样已经很难为他了。全厂的职工,大概都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会场里显得鸦雀无声。
“成明顺,出来!”突然,一个脆亮亮的嗓门,打破了这片神圣的寂静,开会的职工全都转过头去。
会议室门口的光束,照出了柳师妈那闪闪发光的印堂子,她迈着两条短腿,走进会场如入无人之地。连柳书记也暂时中止了他的报告。
“我家如天病了,你背他上医院!”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呆呆地想。成明顺真不愧是蝉联三年的县级劳模,只见他从后排的角落里站起身,穿过人群,跟着柳师妈走了出去。
我看看柳书记,他的双眼看着别处;我看看全厂的职工们,他们好像熟视无睹,我忽然想起什么,抱着小胖就向柳师妈追去。
“如天什么病,危险吗?”
“一点点感冒。”她扬扬手中的病历,颇有几分自得。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太太呀。
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人物,也许该把柳书记也包括进去,他们为世界的不公平奋斗终生,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可是对待自己亲爱的人,却显得束手无策或视而不见了
会议还在继续开下去。只见柳书记的嘴巴在不停地嚅动着。“这儿到医院不到300米,不到300米”一个顽固的声音,老是在我耳边响着,而柳书记念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五
“照一张,照一张,非让你们陪我照一张不可!”柳师妈在一家照相馆门口停住了,想把我和阿眉朝里边推。
这是个小小的照相馆,只有一间不起眼的门面。店主好像挺会做生意,柜框里摆了几张比别处更加漂亮且又生动的美人照外,还加上这么两句话:
留下您最美好的瞬间!
让您的青春永驻!
柳师妈大概是被这两句话打动了,她非要我们都进去拍一张不可。
“阿凤她们呢?”阿眉说。她干什么事情都怕出格了,拉上更多的人才能使她放心。
“管她们呢!全叫老和尚拉去了!我们3个还不够?”她说着,一手挽起阿眉,一手挽起我,死拖活拉地就往店里拽。小胖和苹苹以为我们打起来了,吓得哇哇哭叫。
看来,柳师妈比她的“和尚们”更厉害。我们进了店,我立即声明道:
“好吧,我陪着你拍一张。”我把“陪”字拖得长长的,还生怕她不明白,再补一句道:“但我自己不拍。”
“不成不成!你为什么不拍——呵,我晓得了,前几天小胖肺炎住院,你手头很紧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说过,有难处找我柳师妈!”她掏出一张5元的票子,拍在我手中。她的脸上,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
“不,不要”我慌忙推辞。近来我确实囊中羞涩,但我不愿拍照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钱。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一见那照相机的镜头对着我,就心中发慌,背上发毛,眼神发滞。待等那快门一按,留下来的就绝对不是“美好的瞬间”了。阿眉以为我怕借钱,忙说:“不怕的,柳师妈的钱,只要下月发了工资就还”
“就是就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话间,柳师妈已让照相馆开票了。
当然是先拍柳师妈。她大大方方地在镜头前一坐,摆出一个派头来。她笑,笑得自信,雍容又自然。我真替她惋惜了,如果她能上银幕,肯定会成为明星的。
接着该阿眉了,她仓皇地指着自己的脸说:“这这”她指的是她满脸的“青春美丽痘”
“看不出来的。”那个长下巴的摄影师说。他似乎并不想找什么麻烦,嚓的一声,拍下了一个僵硬的上半身。
轮到我了。聚光灯照到我脸上,让我头晕目眩。柳师妈抱了小胖去,那个“长下巴”就来挑剔了:
“头稍微抬高点。”
“身子侧这边过来点太过了,转回去一点点”
“肩膀,肩膀”大概他觉得我“孺子不可教”干脆走了过来,扳着我的双肩,又伸手拂了拂我的刘海,把我的大辫子一根提到胸前,一根搭到肩上,再伸出一根食指,抬了抬我的下巴。我后悔死了,天哪,我干嘛要受这份洋罪啊?
“长下巴”终于退回到摄影机后边去了。他右手拉过那橡皮球球,举起左手道:
“看着我的手,带笑一点,笑,笑呀!”
我心里直想哭。可是,总得完成任务啊!我竭力调动面部神经,让眉头松弛下来,让嘴角稍微拉开,向上延伸一点可是我没法做到。我拼出吃奶的力气,只能让嘴唇抽搐了两下子。“长下巴”失望了,他的两只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免了吧?”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怯怯地问。
“别动别动!”柳师妈急急地阻止住我。她抱着小胖摇来摇去,一边用她那动人的嗓子哼了起来:
尿尿哗哗淌
小胖快快长
娶个俊媳妇
一脚蹬了娘!
她哼得真好听,又真有趣!我的小胖会长成又高又大的大小伙吗?蹬了娘,蹬了娘?才不会呢?他只会张开翅膀似的双手,扑向我的怀中
在柳师妈的逗引下,小胖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他的笑传染给我,我也笑了
“好!”摄影师、阿眉、柳师妈,几乎齐声喝彩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我拍了一张有生以来最满意的照片。
3天后的下午,我正坐在三屉桌旁练仿宋体,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谁?”
“余师妈在家吗?”
我拉开了门,竟是照相馆的“长下巴”
“您,您有什么事吗?”我觉得奇怪,谁也没见过一个拍照的会跑到顾客家里来。
“是这样,是这样”他搓着手站在门口,因为我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您的照片,我们打算放大,着色,挂在橱窗里”
“不成不成!”我赶忙打断他,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了,一想起“我”将一被钉在那个地方,毫无防御地承受各式各样睽睽的目光,我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
“那是很成功的照片,不,简直是艺术品,我们还想寄给一家杂志”
“绝对不行!”我急急地说,脸都发烧了。上了杂志,让我到全国各地去?让那些不怀好意的无赖们品头品足,画上胡子戴上眼镜?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我们给你酬金”
“我又不是卖脸蛋的!”我一急之下,脱口说出难听的话来。
“长下巴”泄气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怏怏然走了。
我关上了门,心还不安地跳着。我忽然想起,务必把那张照片连同底片取回来,省得他们背后捣鬼弄法。
我出了门,想拉上柳师妈一起去。还没走到她门口,只听得屋里一片嚷嚷声: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我柳师妈是谁?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从她屋里“滚”出来的,又是那个摄影师,只是下巴更长了。他晦气透了,今天怎么会碰上这么两个女人?可是柳师妈呀,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呗,何苦骂人呢?
柳师妈伸过软绵绵的手臂,搂住我亲切地说:“人家都说我是钉子,厉害;我看你呀,表面上糯米汤团似的,实际上呀,是橡皮钉!”她松开了手臂,又伸过白嫩的手,拍了拍我的腮帮子说:
“照片的事儿,我们可想到一块儿去了!”
六
厨房里雾气弥漫。水蒸气袅袅上升,碰到了装着油毛毡的顶棚,在那儿凝结成一滴滴的水珠。
刚抬下来的大蒸屉里,铝制饭盒、搪瓷茶缸、工人们自己用镀锌皮敲成的罐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6碗蒸熟的饭扣成三对,摆在窗下的饭桌上。炊事员老胡是个很死板的人,没接到来客通知前,他就蒸那么6碗预备客饭,一碗也不愿多蒸了。他似乎也有他的道理,一顿顿重复蒸了又蒸的陈饭,叫谁吃去?
那天他格外忙,另一个炊事员老陈请假了。他又是摆饭,又是打菜,眉毛胡子一把抓。
我在蒸屉子里寻找着自己的那两个铝饭盒。饭盒很烫,我一时拿不起,不住地抽出手来吹吹。
“买5碗客饭?!柳师妈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厨房。按理,买饭菜是不能走进里边去的,可她是柳师妈呀!
“来客人了?”好几个职工和家属关心地问。
“老柳的兄弟侄子们,进城看电影”
老胡那胡子碴碴的腮帮子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把5碗饭给了她。
“小屠,翠翠,帮我拿拿”
“柳师妈,你的客人下顿饭还在不在我这儿买?”老胡忽然问了一句。
“关你什么事?柳师妈捧着一对扣着的饭碗转过身来,她把那个“你”字说得又长又重。
“有个准儿呗,你这么一买,机械局那两个客人的饭我又该重烧了!”
“什么?”柳师妈那两条柳眉扬了起来,圆脸马上拉长了:
“你说这话叫谁听去?我又不白吃你的,我拿饭票买的!”
“可食堂也该有个计划呀,都像你”
这个老胡呀,你饭也卖了,还多讲些什么呀,柳师妈岂是掸得倒毛的!我正在心里咕哝,只听得“咣当”一声,柳师妈一扬手,一对饭碗就向老胡劈脸砸去。幸亏她的力气不甚大,饭碗在老胡的脸上擦了一下,双双落在他的脚边,摔得粉碎,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米饭。
“放屁!你这个臭烧饭的,狗一样的东西,也配跟我汪汪!”柳师妈伸出短短的食指,直戳老胡的鼻子尖。老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一把推开柳师妈的手。
“你打人!好呀!我让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我让你这臭烧饭的打死好了!”她说着就往老胡的怀里撞,又是推搡又是乱抓。人们有劝的,有拉的,有责怪老胡多事的,也有偷偷朝柳师妈做鬼脸的。明知柳师妈不对,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她两句,包括我在内。我只是盼望柳书记快点来,让他看看老婆的模样。
可是柳书记没有来,他的确是太忙了,忙得连吃饭都不能按时到家。
“书记来了,书记来了!”人们让出一条路来。来的不是柳书记,而是另一个副书记黄少力。黄副书记是个乐乎乎的年轻人,他那健康的肤色和一双明亮的眼睛,让人以为他是个欢乐的小青工。
柳师妈一脚跨到他前头告起状来。黄副书记看了看现场,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先安慰了老胡几句,让他先给大家打菜,继而推着柳师妈道:
“你还不饿?你家客人对我说,肚里都唱成一台戏了!”他们出了厨房,黄副书记忽然附在柳师妈耳边道:“我们干部家属,这样闹不叫人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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