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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人名叫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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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妗娘叫福兰。福兰长得虽然娇小,却还算得结实。

    福兰14岁了还趴在她娘的背上,娘晃着她,她自己也晃,娘囡俩——我家乡一带将“囡”读nǎn,且专指女孩——一边晃,一边念着一首顺口溜:

    黄师傅个囡

    嫁给雨伞;

    雨伞没柄

    嫁给饭蒸;

    饭蒸可炊糕

    嫁给剃刀;

    剃刀剃头

    嫁给芋头;

    芋头黄皮

    嫁给荸荠;

    荸荠咬个爽爽声

    嫁给郑家读书人!

    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便对着福兰划脸皮,嚷着羞羞羞!福兰一边踢蹬着双腿,一边将羞红了的脸往她娘背上扎。

    福兰的爸是木匠。奠耳河一带的木匠有圆木方木细木和大木之分,圆木是指那些做桶桶盆盆的,方木是指做橱柜箱笼的,细木就是指在木器上雕刻镂花的,大木则就是指那些架梁立栋砌屋造宅的。福兰的爸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大木师傅,每逢砌屋上梁的大喜日子,黄大师傅便高高地站在披红挂彩的正屋正梁上,一边向围观的人群抛着榔兴(一种象征兴旺发达的、染成红色的木制玩具榔头)和馒头,一边扯着极洪亮的嗓门唱着吉祥祈福的“上梁歌”很英武很威风的样子。

    这大木黄师傅当然算得个能耐人了,家里自然是吃穿不用愁的。美中不足的是年过40还膝下无子,只有福兰这么个宝贝囡儿。所以福兰14岁了,还有福气趴在她娘背上,娇娇憨憨地哼着:荸荠咬个爽爽声,嫁给郑家读书人

    我外婆的家就在郑家湾。郑家湾是个特殊的村庄。郑氏的祖上有好几个人因学入仕做过几任大官,所以郑家湾的宏屋大宅一座比一座气派,一座比一座轩昂。只是到了我外公这一代,家道已经明显中落,因为我外公既做不来官,又经不了商,只是在外县的一所中学里当个孩子王,家里的日子便紧巴巴的入不敷出。只是“躬耕勤读”的祖训不敢忘记,所以舅舅们到了六七岁的样子,外公就将他们送到小学堂里去磨板凳;而课余和农忙的时候,外婆就统统将他们轰到田里去,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也许是经过多少代筛选的结果,郑家湾的孩子都漂亮,也许是读书识字的缘故,郑家湾的男儿们更潇洒。所以奠耳河两岸稍有实力的人家,都愿意将囡儿往郑家湾送,而有几分聪明几分姿色的囡儿家,也认为只有在郑家湾才能找到她们的如意郎君。

    那一年我妈要出嫁。妈当然不会嫁出郑家湾去,妈的家和爸的家同住在郑家湾的一条短短的辘轳把胡同里,只不过一个住在辘轳把头,一个住在辘轳把尾,若干年后我出世并学会了走路,只要我愿意,撒开小腿噔噔噔地一会儿就跑到外婆家去了,任妈在背后喊也喊不住。

    这一年春季里一个晴好的上午,我爷爷走过这条辘轳把胡同,踏进了我外公那明显颓败的、双进双退老屋的门槛,爷爷在一把很旧的太师椅上坐下,对我外公道:

    郑先生,我家纯儿和你家莲儿订亲多年,如今两人都大了,纯儿他娘走得早,纯儿的衣食起居缺人照应,我想拣个吉利日子,替他们完婚

    我外公正欲点头称是,坐在里屋给七舅喂奶的外婆却哼了一声,那本来就长的脸又拉长了一倍。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动不动就拉长个脸,动不动就板脸孔。外婆的双足在小时候缠足缠残废了,因此她对谁都窝着一肚子的气,说起话来跟走起路来一样让人别扭。

    隔了道门帘,外婆开口了:“亲家公,你拢共就一个儿子,就这么急巴巴地要娶媳妇了?我7个儿子,倒连半个媳妇的脚趾头儿都没见着。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囡儿是当丫头使的,你若要娶得我囡儿去,你必得买个丫头还我,只是这丫头也要像莲儿这般看着顺眼使着顺手不多口舌不惹闲气不偷不摸不勾引我家儿子的

    我爷爷算是领教了我外婆的古怪脾气,他看看外公,外公在摇头苦笑,就起身告辞了。回家后,便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为我外婆物色媳妇。一个月之后,他喜滋滋地来到我外婆家,向我外婆汇报道:

    “我给你找到个黄浜的姑娘了,那囡儿叫福兰。”

    “福人?”也许是我爷爷发音不准,也许是合该有缘,我外婆竟将“兰”听作了“人”而“福人”这名字让外婆觉得顺耳、吉祥,心里便有了几分喜欢——能让外婆喜欢的事实在罕如凤毛麟角。说到姑娘的品貌,我爷爷只用了8个字:纯纯善善,喜模喜样。外婆还问了些别的,我爷爷只拣好听的说了,而把亲眼所见的福兰还趴在她娘背上的细节给隐瞒了。

    第二天,我外婆即派遣我姑婆和我妈去黄浜考察。也是合该有缘,那一天福兰没有趴在娘背上,而是用一个圆圆花绷绷着块手帕在绣花玩,那穿针引线的神态很俏,很甜,很叫人心疼。妈凑过去看看,绣的是只极乖的白兔,抱着根杵子在桂花树下捣药。那祥和的气氛把我妈给感动了,便从心底里承认了她。姑婆又去东西邻居家询问了一下,黄大木匠一家人缘不错,邻居们自然也只说好的不提孬的了。

    外婆就做主将这门亲定了下来。当时我16岁的大舅正在离郑家湾30里外的乐城中学读书。

    在所有郑家湾的男孩中,我大舅算是最漂亮的,他尤其能写字,不管是毛笔字、粉笔字、钢笔字,或者是刻讲义的钢板字,需要工整的他便工整,需要飘逸的他便飘逸。每当大舅在乐城中学那块又高又大的黑板旁边出黑板报时,便有一束束很带感情色彩的目光,从教室的玻璃窗后,从校园的树丛中,从黄昏的灯影里,对着我大舅穿梭。大舅感觉到这些信号,却从来不去接收。只是当那条石子甬道上响起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脚步声时,大舅就会倏地转过脸去,双眼也就熠熠发光了。

    那女同学叫辛慧慧,是校刊的编辑。极苗条的身子,极娟秀的脸蛋。大舅就常见她一只纤手很优雅地提着朱笔,将那些不怎么样的稿子批改得熨熨帖帖恰到好处,让我大舅钦佩不已。不幸的她是县东人,乐城县的地形很怪,狭狭长长东西走向,县西多阡陌良田,县东多穷山恶水,山高水险的县东封闭了自己也隔断了别人,县东县西人连讲话都属两个语系。县东能考上乐城中学的学生极少,一个班级就这么两三个人,夹在一大帮县西的学生里头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偏又不愿意说普通话——那时候叫国语,而大舅和辛慧慧一见面就懂了。他们说话不用口舌,而是用眼神,用心灵。几年的校园生活,几年的校刊编辑工作,他们配合默契得心应手。在感情上,虽然谁也没说过什么,可心里都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了。

    这个星期六下午我大舅回到了郑家湾。当时我外婆正跪着——外婆的脚不会站,所以她干活常是跪着——揉面团做馒头。外婆家一年到头多喝稀粥少吃干饭,只有在极喜庆的日子里才做馒头。外婆将大舅和福兰订亲的事告诉了大舅,外婆等待着大舅兴高采烈的反应。可是大舅却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懵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  妈,这么件大事,你怎么就背着我呢?外婆的脸立马就耷拉下来,她恨声恨气地说:这才叫“有好心没好报,点佛灯被佛笑”呢。怎么叫背着你?这不就告诉你了?这是好事喜事你的事,为什么要背着你外婆将福兰的好处细细数说了一遍,末了还说:“只怕过了这村没了那店,打着灯笼再也没处找的了。”

    大舅便涨红了脸,嘟嘟囔囔道:她不识字。

    外婆粗着嗓门嚷嚷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要那读书识字的小姐干什么?煮不得饭,腌不来菜,拈不得针,拿不动线。洗件把她自个儿的衣服,还得你给她提桶打水。我们家究竟是娶媳妇呢?还是请个菩萨娘娘供着?

    大舅说不上话了,只是钉在那儿,很韧,很倔。外婆斜了眼风度翩翩的大舅,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敢情你在学堂里好上谁了?说,若果然是个好的,我或许

    大舅觉得有了转机,便将辛慧慧的情况说了,外婆没等说完又嚷了起来:不成不成!县东丫头,说话叽里呱啦,我一听就憋气!且隔江过水翻山越岭的,往后她回一趟娘家,没个十天半月打不了来回,家里这一摊子活谁干!

    这时候我妈正在大门外的菜园里给菜浇水。外婆家这个菜园里所收的瓜菜,可以断断续续维持全家一年四季的下饭菜蔬。大舅求救般喊:姐!你过来给你看样东西!我妈一边往围裙上揩手一边跑近大舅身边,大舅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妈接过一看,看到一张极清婉极文静的瓜子脸儿,一对似蹙非蹙的娥眉,两片欲启未启的秀唇。

    妈说:看模样,是百里挑一的,看灵性,更是万里挑一的;只是外婆伸出一只沾满面粉的手拿走了这张半身小照,远看,近看,正看,反看,忽然问:那脖子上白白的一圈是什么?我妈说:白围巾吧?外婆说,黑衣服,白围巾,活活的一只乌鸦哩,呸!呸!不吉利!

    妈晓得外婆认死理,她定了的事,你十头牛也休想拉回,况且妈虽然也读过几年书,可她也认为女孩子读书太多就干不来家务活,更主要的是妈要出嫁,妈要离开外婆到我爸身边去。就劝我大舅说:源,这女同学那边你还没开口是不是?可福兰那头却是订了婚约的,为了这个未开口的去悔那个订了婚的,岂不是逗一个笑又打一个哭?再看看妈这双破腿脚,我们这一帮小兄弟,进我们这个家也不是当媳妇的,竟是要当丫头的呢!你若是真心疼那个女同学,赶快饶了她才是

    大舅睁着对盈盈泪眼,竟没有回答的词儿,妈就赶紧给外婆使眼色,外婆那极威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阿源,妈膝头的老茧新茧又跪出血来了,赶快扶我到里屋去吧!    这年五月里的一天,福兰的爸黄大师傅给一座刚刚打好地基、砌起围墙的房坯上梁。上梁是一种仪式,首先要拣好日子好时辰,点起香烛摆起三牲福礼祭拜,然后将那根最长最粗最结实的正屋大梁披红挂彩,接着将这根大梁抬得高高,架到应该架的位置上去。

    当喜庆的鞭炮打出一阵呛鼻的火药气味的时候,黄大师傅就向着那根刚刚架好的木梁走去。偏偏这个时候,一块厚重的乌云移了过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地打下来了。

    然而吉时良辰是不能错过的。黄师傅风雨无阻地走到大梁正中,他的手里托着一个很大的盘子,盘子里是堆得高高的馒头和榔兴。黄大师傅按照上梁的规矩,一边抛着馒头和榔兴,一边唱起上梁歌,他那高亢的嗓音穿过雨幕,钻入疯抢馒头和榔兴的人群的耳膜:

    榔兴、馒头抛过东

    东边一对紫金龙

    金龙喷水财源旺

    主家富足乐无穷

    榔兴、馒头抛过南

    引得凤凰十八盘

    凤凰要栖凤凰池

    主家吉祥庆团圆

    榔兴、馒头抛过西

    好比桃园三结义

    刘备关公与张飞

    邻里学做好兄弟

    榔兴、馒头抛过北

    原是鲁班到此域

    架起大梁砌大屋

    子孙万代颂祖德

    唱完了歌,抛完了榔兴和馒头,黄大师傅已是落汤鸡一个,他正准备小心翼翼地从梁上下来,不料脚底一滑,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当场不省人事。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起,用一条快船一直将他送到州里的大医院。医生说:脑壳子摔裂了,脊梁骨又断了两处。于是就修补脑袋,整治脊梁骨,每日里动刀动剪动机器的,福兰娘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先是惊吓个半死,后来又没日没夜地端屎擦屎喂汤喂药目不交睫,人就瘦得像根篾条一般。这么拖了四五个月,把半辈子的积蓄和人的精神元气都拖个精光。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黄师傅忽然睁开了眼,他从病房的窗口向外望去,望到了一片洁净的天空,一阵雁儿排成很体面的人字,互相招呼着向南飞去。黄大师傅叹了口气,头一扭腿一伸就过去了。福兰娘“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一口气却转悠不过来,也就跟着丈夫走了。福兰是从爸出事的那天从她娘背上滑下来的。她这一滑,可就是从暖巢香窝里滑到冰窖里去了。

    就在这个冬天,一顶时兴又朴素的文明轿将我妈抬到我爸家。三天之后,一顶小小的花轿将福兰抬到了郑家湾。

    大舅是个乖孩子。对于这个纯属包办的婚姻,大舅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整个婚礼中,大舅按照别人的意思转悠着,去完成一个新郎角色应该完成的一切。可他脑袋里转悠的,却是辛慧慧高挑的倩影,那似怨非怨的双眸,那欲启未启的朱唇。鼓乐喧天,炮仗震地,可大舅偏偏能听见辛慧慧那布鞋着地的嚓嚓声,朱笔批稿的沙沙声。

    宾客不知几时散尽,新郎新娘已经给拥进了洞房,现在新郎的任务,就是揭开红头盖了。

    大舅这时候才将注意力放到大妗娘身上。他看见红头盖很大,新娘很小,所以红头盖遮住的不止是妗娘的脑袋,而是整个上半身。大舅想:她是什么模样的?有辛慧慧一半漂亮,一半聪明吗?她在哭鼻子吗?哭她的爸、哭她的娘、哭自己做童养媳么?她晓得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婆婆?她掮得动这十口之家的家务重担么?

    若干年后大舅在喝二舅的喜酒时,醉醺醺地指着二舅说:老二你这个老婆是娶给你自个儿的,而我那个老婆呢,是娶给我们妈的。

    红头盖终于揭掉了,我大舅看见了一张无风无雨、无怨无悔的圆脸,那张明媚鲜润的脸上,有着一对稚气未脱的毫不设防的眼睛。

    “福人”我大舅记起了这个名字,他只是嘴唇动了动,也不知喊没喊出来。只是辛慧慧那俏俏的瓜子脸儿,那荡漾着愁雾的眼睛,变得遥远而迷离了。

    新婚的第三个下午,我大舅就回乐城中学继续读他的书去了。临出门时,大舅对妗娘道:福兰,你也读读书吧!大妗娘便飞红了脸,也不知是头一回听到我大舅那美丽的男低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当天晚上,外婆将大妗娘叫到膝前,说:福人,郑家湾的规矩,新媳妇过门三天,这里里外外的一应家务便要一肩挑了,明天早晨的这镬粥让你做起。外婆坐在厨房的一条长凳上,将水缸、镬灶、菜柜、米桶一一指点了一遍,然后问:记住了?大妗娘顺着眼睛说:记住了。

    郑家湾讲究黎明即起黄昏便息,外婆指挥大妗娘检点了门户,就率领舅舅们睡下了。大妗娘却偷偷开了门,顺着辘轳把胡同跑到我家来了。她拉着我妈的手说:姑,我心里慌得不行。妈说,你慌什么?大妗娘说:明早这顿粥可怎么烧?妈说,你连粥都没烧过?大妗娘垂了头,老老实实道:没。又圆着两个桂圆核般漆黑锃亮的眼珠补充道:我妈在,都是妈烧,爸妈没了,我顿顿吃面条。妈笑道:福兰哪福兰,说你没福气,囡儿家居然没烧过饭粥,说你有福气,爸妈偏又走得这般早!妈就把十口之家一顿粥的投料,工序,火候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第二天凌晨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外婆第一个醒来。外婆和舅舅们的卧房和大妗娘的新房成角尺形状,鸡窝又贴近外婆这一头,外婆头一个醒来是理所当然的。大妗娘因为独宿。门窗关得紧,且又年少贪眠,竟根本没有听到鸡叫声。于是外婆就喊:福人!福人!外婆喊了七八声,大妗娘毫无动静,倒把舅舅们都喊醒了。外婆提高了嗓门吼:短命囡儿!还不起来做早饭,叔们上学都要来不及了!

    这时候我二舅搓着双眼坐了起来。二舅是个脾气乖戾的未来雕塑家,得空就拿着根木杵,怒气冲冲地捣着那些从地球深处挖出来的青磁泥,然后将泥巴堆作一个个怪模怪样的人形,从而把自己也弄成个泥人。15岁的二舅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比他还小几个月的嫂子,他不能接受这个黄毛丫头取代了他大姐的事实。

    二舅推开了窗子,大妗娘那屋黑咕隆咚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伸手捞起墙脚的杵子,对准大妗娘的窗脚扔了过去,嘭的一声,地动山摇,大妗娘扯着喉咙尖叫:有强盗有强盗!

    二舅道:去你妈的强盗!耽误了小老子读书,惟你是问!

    大妗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匆匆起床,点着盏油汪汪的菜油灯去煮她平生头一锅粥。“新来乍到,水缸镬灶摸不到。”她嘟哝着,语调里却荡着笑意。她看看铁镬,那镬是何等的大,何等的深,站在灶前,大妗娘看不见镬底,她只好拖过条小板凳,垫着脚往镬里舀水,舀了好几拗斗还不满,大妗娘又咕哝道:妈呀,可得站牢,倘若一个跟斗翻了进去,非得淹死不可!

    大妗娘划着了火柴烧火。郑家湾的灶孔四四方方又大又深。所以外婆家的火钳便又长又沉,大妗娘一只手拿不动,必得双手并举。柴火是稻草,稻草压火,非得用火钳夹着不断晃着才行。那一锅粥光是烧开就足足烧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下来,大妗娘双手都已打上几个珊瑚珠般的血泡了。

    福人!将尿壶提出去!

    福人!来给你五叔六叔穿衣!

    福人!没听见鸡吵笼吗?快放出去!

    福人,给叔们盛饭!把五叔六叔抱到高凳上去,再在他们脖子里兜块围布,别弄得他们衣服像上了浆——样样都得现告诉,真累人!

    大妗娘红红着圆脸跑进跑出,一会儿洒了洗脸水,一会儿踢着鸡食盆。不管弄坏了或弄错了什么,她总吐吐舌头笑着,耸耸鼻子笑着,再或是掩着嘴巴偷偷地笑一长气。

    早饭后,大妗娘提着满满一鹅兜衣服尿布去河埠头,重重的鹅兜坠得她身子向一边歪着,大红的新鹅兜映着她那身果绿色的嫁衣,鲜艳眩目。这个过门3天的小媳妇在榕树下蹲下,新鲜的尿布臊味让她打了个喷嚏。她开始搓洗衣服和尿布,没搓几下,那被火钳磨出来的血泡就破了,肥皂水一激,疼得钻心,眼泪漫上了眼窝,那脸却仍然漾着笑意。一抬头,发现围了许多看新媳妇的,脸腾地红了,赶忙顺下眼去,拿嘴去吮血泡,又搓衣服,就这么搓搓吮吮吮吮搓搓,衣服没洗完,日头却快到正午了。

    9岁的四舅放学回家,摸摸锅盖还是凉的,张嘴就哭:饭来呀!饭来呀!四舅的胃口从来就好,所以吃饭对于他就特别重要。外婆说:哪来的饭,你大嫂子还在河埠头舍不得回家呢!四舅便噔噔噔地往河边跑,发现嫂子还在吮血泡玩呢,一怒之下,就把大妗娘的脊背当鼓来捶,一边捶一边哭嚷:饭来呀!饭来呀!直到大妗娘慌慌张张回家,和外婆一块儿把饭煮好。等大妗娘把饭盛好递到四舅的鼻子底下,四舅闭着哭肿了的眼皮,坚持不懈地嚷嚷:饭来呀!饭来呀!

    不要以为我的外婆在虐待媳妇,也不要以为我的舅舅们在合伙欺侮嫂嫂,其实我外婆对她的亲生女儿——我妈的苛求完全是有过之无不及;而我年幼的舅舅们,则早已习惯了姐姐精密老当的照料,如今将一个健壮能干的大姐姐换成了万事不谙的小嫂子,他们没法子不别扭。他们也不是白吃饭的懒蛋,每天家里吃用的一缸水,都是二舅和三舅挑的,沉甸甸的担子将舅舅们幼小的身子压得像虾公似的;而四舅和五舅,则负责饲养一对白鹅,他们课前课后一日三次将这对大摇大摆的家伙赶到田里,非把他们喂得脖子梗向一边决不罢休;回家的时候,每人还得捎上一大篓鹅儿吃的夜草。

    麦子开镰的日子里,外公和大舅都放农忙假回到了郑家湾,全家的男性公民(除还没有学会走路的七舅之外)全都下到了田里,割麦的割麦,捆扎的捆扎,六舅跟在后头蹒跚着捡麦穗。麦捆子挑回家,就在老屋大门外打场。外婆一手抓住大妗娘的肩膀,一手抓着条长凳,跌跌撞撞地来到大门外,坐在长凳上看场。

    一会儿,就听见外婆在喊:福人!聋了吗?没听见小叔在哭吗?大妗娘便赶快跑到屋里,抱出了七舅,顺手往麦秸堆上一放,转身就耙麦去了。七舅就抓着新鲜的麦秸咬了起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嘴角叫麦秸划了一下,鲜血直流,外婆便七宝七贝地唤着,只恨自己残废的小脚站不起来。一抬头,却见大妗娘拄着谷耙抿着嘴笑,外婆气不打一处来,抓起身边的扫把就扔了过去,大妗娘的双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身子晃了晃,却站直了。外婆指着七舅命令道:背着他!

    大妗娘找了根宽长的背带,将七舅松松地绑在背上。

    外婆家的院子是由一块块的石板铺成,邻居的囡儿们常常利用这些方格子玩跳房,一轮赢了,就在方格上画出一座“房子”再玩时就得从这“房子”上跳过去,否则就算烧了房。大妗娘来来往往经过这些“房子”不禁脚痒,虽然背着七舅,可跳得还是十分出色。外婆说:天底下都找不出这么个鹊跃媳妇了!――还不烧茶去,没见茶罐都见底了。大妗娘就驮着七舅去烧茶,茶开了,又到场上去提茶罐,当她提了空罐经过那些石板时,心血来潮要从一座“房子”上飞过去。于是她双脚并拢,憋足了劲,一下子弹跳起来,她这次弹跳十分成功,不但跳过了那座“房子”而且将背上的小叔子整个儿蹦了出来,咚的一声摔在石板地上。七舅只是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没了声息。这一回大妗娘慌了神,抱起了七舅塞到外婆怀里,外婆又是掐人中,又是哈耳朵,等到七舅终于顺顺畅畅哭出声来,外婆才揪住大妗娘,从头到脚一顿乱掐

    今年春节,我妈还给我说了个笑话:大约是大妗娘结婚四五个月的日子里,她跑到我们家,可怜兮兮地说:姑,我怕是要夭寿了。我妈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事?大妗娘说:我肚子疼得要命,下身出血不止。妈以为她是小产,问,你上回是几时干净的?福兰说,什么上回下回的,一回就不得了了。我妈笑得肚肠子都疼了,说:福人哪福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你妈都没教你?大妗娘这才恍然大悟,格格笑着说:怪不得她常常鬼鬼祟祟的,原来就是这个呀?

    两年之后我来到这个世上,紧紧追着我来到郑家湾的是大表妹阿春。大妗娘初为人母,却没有母亲该有的乳汁,所以她常常把阿春往我妈怀里塞,我们表姐妹俩一块儿吃奶,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耍。我的个子蹿得快,阿春却总是僵僵着。自我记事起,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不明底细的人问我:你比她大几岁?

    “她才比我大20天。”总是阿春表妹抢着回答。阿春虽然瘦小羸弱,嘴巴却比我活络得多。她常常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讲述她的出生状况:“我刚生下来呀,就只一把蜡壶大,两只脚就一对蛏子(一种狭长的小贝壳),哭起来跟小猫一个样!”阿春一边说,一边扭着细细的脖子和细细的身子,那小脑袋就一晃一晃的,很得意很骄傲的样子。大妗娘笑眯眯地听着,从来不去打断她。甚至发现她添油加醋——阿春常能临场发挥自编故事——也不去呵责她。如果我也扭着脖子扭着身子说话,妈非要臭骂我一顿不可。妈常说:养囡不教,不如酿坑(酿坑就是丢在茅坑里沤肥)。妈的规矩特别多,什么坐要坐相站要站相,什么说话要看着别人眼睛是一说一是二说二,不许撒谎不许高门大嗓不许跟男子嬉笑等等等等,让我做得很是艰难困苦,因此我便羡慕阿春了。

    “胖菜。”有一天阿春喊我。我说:你凭什么喊我“胖菜”?她指着那刚刚洗净又白又圆的胖菜说:你们像嘛。我问:那你像什么?她嘻嘻笑道:柴爿。后来我们吵架,她骂我胖菜胖菜胖菜!我回她柴爿柴爿柴爿!很是热闹,外婆就嚷嚷:“囡儿假种”吵什么吵?真真是生儿百鸟欢喜,生囡茶壶噘嘴!

    然而大妗娘不怕噘嘴,不管是外婆还是茶壶。她接二连三地生了4个囡儿,把个外婆气得鼻子都歪到一边去。大妗娘搂着她的囡儿哼哼道:生儿好个名气,生囡真正福气!外婆说:好个福人,绝了后,才叫你福气呢!大妗娘根本就没人事一般,她自顾自乐着,而且对表妹们宠爱有加。表妹们爱听个声儿,大妗娘的筷子、羹匙、茶缸、脸盆全都成了打击乐器;表妹们要玩过家家,大妗娘的手帕、枕头、大褂、小袄,全都可以扎作娃娃襁褓。有一回,我妈指着一个被表妹们弄得坑坑洼洼瘪瘪歪歪的钢精锅说:福兰哪福兰,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你怎么一点气性都没有,任着孩子们糟蹋东西?外婆接腔说:她呀,就只剩个脑袋割不下来,若割得下来,早就让囡儿当皮球踢了。

    有一阵子,我和阿春都脸色不好,妈就去镇上买来几片橡皮擦那么大的山道年片,说要给我们打打蛔虫。我遵医嘱在凌晨空腹时把几片山道年一口气吃了下去,阿春则不然,她将山道年掰成许多小块,给阿夏阿秋阿冬她们每人一块,剩下的她当成水果糖,放在嘴里慢慢含着。那天下午我去老屋,她还递给我一小块。当晚,被药得半死不活的蛔虫们在表妹的肚子里上蹿下跳横冲直撞,有一条还穿破了阿春的肠子直奔她的苦胆,疼得死去活来的阿春被送到了镇医院,剖开了肚子抓出了那条作孽的蛔虫,才算拾回小命一条。

    蛔虫事件之后,外婆又把大妗娘骂了一通,而且逢人就诉说这件荒唐事,诉说大妗娘养囡不教。回郑家湾拿衣服的大舅说:到底是不识字的缘故,真该让她去读几年书的。说过也就说过了,大舅心里清楚得很,真的去读书,家里这一摊子交给谁?

    在我和阿春表妹出生的那个冬天,大舅高中毕业后留在乐城中学当职员,他的具体工作是在钢板上刻蜡纸。他白天刻,晚上也刻,指头慢慢地刻出老茧来。辛慧慧也早已走了,从此音信杳无,想必早就嫁人了。乐城中学的生活区原本是一个很大的寺庙,大舅住在一丈见方的方丈楼里,过着和尚一般清净而单调的生活,只是每每经过那块又高又大的黑板报前头,大舅总要驻足发一会儿怔。

    有一回大舅回郑家湾过星期天,临回校时,将6岁的阿春表妹带走了。

    那一天我在河埠上洗尿布——从6岁起,妈就坚决地要求我独立完成洗尿布的工作,只不过要有个大人作伴。那天作伴的人是大妗娘。我正搓着一块粘屎的尿布,只听见阿河婶快嘴快舌地道:福兰,你就那么放心让阿源离开你?你怎么不跟他去学堂哪?大妗娘只是笑笑,并不作答。阿河婶继续道:听说那学堂后边是个尼姑庵,当心阿源叫尼姑拽了去?这一回大妗娘开口了,她说:才不会呢,阿源知书达理的,说什么也不会干出这些下作事!

    两个月以后,玩遍了城里的阿春回到了郑家湾。久别重逢的表姐妹挤作一堆,说个没完没了。本来就伶牙俐齿的大表妹越发成了个小喜鹊,叽叽喳喳说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城里故事。更奇妙的是,她已经完全换成了让我们艳羡、娇娇柔柔的城里口音了。

    阿春忽然转身对着大妗娘,说:妈,爸学校里的那些阿姨,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聪明,腰身都这么细,辫子都这么长!阿春边说边比划着。

    这些对于别的女人或许很敏感的话,却没有引起大妗娘一丝一毫的警惕。她当时一心一意在这个久别重逢的大囡儿身上,她不知道该怎样慰劳她的宝贝疙瘩。

    妈给你做碗面条吃吧?

    煨腰吃(“勿要吃”的城里腔调)。

    给你溜碗番薯粉糊糊?

    煨腰吃。

    打两个鸡蛋?

    煨腰吃。

    大妗娘急了,说:小祖宗,这辰光了到哪儿去买猪腰啊?再说这“煨”到底是怎么个做法啊?

    外婆早已不耐烦了,这时候便骂起来了:囡儿假种,再宠也长不出鸡鸡来!煨腰吃,煨腰吃,煨你的肉吃!

    阿夏阿秋们马上鹦鹉学舌道:煨你的肉吃!煨你的肉吃!

    大妗娘一手掩了阿夏的嘴,一手掩了阿秋的嘴,自己却忍俊不禁嗤嗤地笑,娘儿几个笑成一团。

    这一年,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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