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江宜清要随姐夫撤往台湾,临行前,来找她商量姐姐的事,说着说着便哭了。江竺清也想不出办法,随三姐一起哭。婆婆从门外进来,断然做主说,你二姐就跟咱们过。这合适吗?江竺清泪水涟涟。这有啥不合适的!她是你亲姐,不能看着没人照顾,流落街头吧……我和你娘虽接触时间不长,但情同姐妹。如果你担心贤平有什么想法,就由我来做主,把韵清收做干女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就自在多了……
楼下,三五个男孩玩得肆意。白色皮球在脚下滚动,不期然飞出草坪,滚到栅栏外的马路上。男孩们的目光追逐着皮球,发现它被踩在一只脚下。
是一只穿了布鞋的脚。布鞋做工精致,鞋口有一道考究的镶边,显然不是贩夫走卒者脚上的“蔽履”。穿鞋者未穿袜子,裸着脚踝。顺那只脚往上看,见此人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裤管挽起一道。上身穿肥大对襟袄,腋下夹一只黑色公文包。右手捏半块面包。头上戴一顶白色礼帽,帽檐下一副圆框眼镜,使他浓黑眉毛显得硕长。眼泡肿胀。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侧头,目光从帽檐下闪出来,促狭搞怪地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一愣,随即开心大叫起来:杨伯伯!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把面包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面包屑,嬉笑问道:嘴巴这么甜,是想让我把皮球还给你们吗?
是啊。杨伯伯,快把皮球还给我们吧。
可我听不到啊,你们喊什么?
杨伯伯……孩子们齐声高喊起来。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这才开心地笑了。收了右脚,身子后挫,将皮球踢出去。因身子肥胖,动作笨拙,险些跌倒在地,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就连坐在阳台上的母亲也笑了。打招呼说,杨先生,您这是上班啊?
杨先生摘下礼帽,冲老太太弯腰:伯母早啊。我上班。
那时间可不早喽。老太太打趣说。
昨晚应酬。睡得晚,起来的也晚,让伯母您笑话。杨先生戴好礼帽,冲阳台上招了招手,挪动着短粗的两腿,匆匆朝前面走去。
江竺清被婆婆的说话声吸引,来到走廊,朝楼下探头看看,问:妈,刚才跟谁说话?
婆婆答:街对过的杨先生。
江竺清“哦”了一声,说,杨杰呀!这个半老头子,最喜欢和小孩子们打趣了。
江竺清看看天色,忽然很想出去转转。转头对江韵清说,姐,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愿不愿去?
江韵清看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婆婆在一旁说,去吧去吧,天气这么好,带你姐姐出去转转吧。
江竺清回屋收拾之际,并未看到由街口走来的一名男子。但江韵清却看到了。
她看着他迟迟疑疑走过来,边走边抬头寻看,似在寻找门牌号码。街道两旁盛放的樱花瞬间消解了周遭的绿色,使江韵清的视野里弥漫起一团红色迷雾。那迷雾空隙处,镶嵌了一尘不染的天蓝。使一朵朵樱花的边缘,烧灼般变得炫白起来,一时间晃花她的眼睛。她屏息看着,身体犹如一泓死寂的湖水,慢慢在心底开始荡漾。
声音瞬间消失。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只是张着嘴巴,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白色皮球滚到男子脚边,就连孩子们扒着栅栏,冲男人的叫声她也听不到。
男子对那皮球视而不见。冲孩子们笑笑,开口问:小朋友,这里是靖园新村51号吗?
孩子们显得颇为顽皮,伸手向他指指皮球,意思是让他把皮球踢给他们。男人显得有些迟钝,仍在转头寻看着什么。直到一个男孩要挟他说,喂,先生,把皮球扔过来,我就告诉你这是哪里。
男人脸上一道疤痕牵动,笑容显得有些古怪。他毫无风趣,跛着脚走过去,弯腰捡起皮球,又跛脚走近栅栏,将皮球递到男孩手中。男孩接过皮球,语速极快:你不是找51号吗?还在前面……说完,怪叫一声跑走。
江竺清拿一把伞从屋里出来,恰好听到男人的问话,而男孩奇怪的回答也被她听到了。她有些不解,并未明白男孩是在故意捉弄问路的人。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站在眼前的江韵清——她背对着她。穿一件藏青色旗袍,是在重庆时便经常穿的,几经漂洗,肩背处布质疏松,已绽了线。她曾给她添置过几件衣服,但她似乎沉湎于往事,或是她的心境,无法接受衣服任何的花哨,而总是喜欢穿这一件——她发现她在发抖,从后背传达出来的抖动,竟有着如此之大的感染力,一下便被江竺清看在眼里。那瘦削肩头先是紧缩着,随着呼吸的急促,而后有一个适度的放松,然后再紧缩。微风吹过,她拢在颈后的头发全被弄乱了。
江竺清快步走过去。身子探出栏杆,一只手顺势搭在江韵清手上。这才发现,姐姐的手也在抖。她顾不得看她脸上的表情,而是被楼下背转身子的男人吸引住了,冲他喊了一声。
男人转身,眯眼朝阳台上打量。他最先看到了江竺清,不待露出笑容,便看到站在一旁的江韵清。笑容立马收住,目光变得痴迷起来。乍然闪现的惊喜与错愕间,实在说不清他此刻心里的滋味。
江竺清快步下楼,一惊一乍地招呼着。让草坪里玩耍的孩子们也有些错愕,驻足观望。坐在藤椅里看书的婆婆放下书本,拄着拐杖站起来。从楼下传来的寒暄声中,她已猜出来者是谁。不禁将欣慰的目光投到江韵清脸上。发现江韵清神色古怪。却显然掩饰不住心内的慌乱。起初脸颊通红,而后随着说话声从楼下迫近,脸色又变得苍白难看起来。
马天目的一张脸从楼梯口探出。
在江竺清的介绍下,先是问候了一声老人,目光却始终未离江韵清左右。等大家都将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时,看见马天目慢慢走过去,拉住江韵清一只手,轻轻叫了一声:韵清……
江韵清面朝栏杆,看向楼外。一只手被马天目牵着,这才心有所动。慢慢转身,看马天目一眼。身子又抖了一下。那被牵住的一只手,触上去很凉。轻微抖动能被马天目感知得到。他捕捉到她看他时的那一眼,百感交集中却又极力掩饰着什么。虽稍纵即逝,却完全不是他所期盼的样子。
两夫妻的重逢,竟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收场。不禁令江竺清有些着急。她安排马天目和江韵清单独会面。自己去客厅沏茶。一边忙活一边同婆婆嘀咕:我二姐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多好啊,眼瞅着病就好了。怎么这两天,又和以前一样了!
婆婆摇头,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江竺清送茶到房间,出来时眼泪汪汪。屋内看到的一幕,委实让她难过。那久别重逢的夫妻俩,生分的竟和陌生人没有二致。姐姐缩着身子,坐在床角,眼里流露着惶恐和不安。马天目则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勾着身子,用手揉搓着一张脸,显得很是无奈。出来时她打趣了一句:两口子老不见,是不是有些生分了?马天目苦笑着抬头看她,眼圈微红。
江竺清伏在门口,并未走开。侧耳听屋内动静。期盼相见的场面有所转机。却很快听到江韵清惊慌的叫喊声。她迅速进门。见江韵清两手挥舞,似在抗拒什么。马天目束手无策站在一旁。
江竺清拢住姐姐的身体,使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江韵清伸出一个手指,点住马天目,探头探脑问:这人是谁?
我姐夫呀!难道你不认识了?
江韵清愣了一下,却很快撒泼说,他是坏人!他说要把我带走。竺清,你快救救我。
他不是坏人,是我姐夫。他是专程来接你的。接你回家……
江韵清发出连声尖叫,两手死死钳住江竺清的胳膊。惊惧的目光不时看向马天目,嘴里胡乱说:他是坏人,你赶紧把他赶走,把他赶走……
江竺清把马天目拉到屋外。
屋内安静下来。江韵清似乎清醒的很快。她凝神坐在床边,侧耳倾听走廊上马天目和江竺清的对话。
江竺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懊丧:姐夫,我姐前几天还好好的,没想到这两天,又犯起了糊涂!
是不是我……我刺激了她?
也许吧……江竺清叹气。
本来,我是想接她走的。先在重庆待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回老家……
唉,姐夫,你就别急着走了。你看她这样子,能走吗?不行就先在我这里住着吧,等脑子清醒了再说。
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呀!她受了那么多苦,也该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照顾她了。
江韵清呆呆听着,眼里忽然涌出泪来。听到走廊上有了响动,迅速调整情绪,恢复到先前那种呆滞的状态。
马天目俯身蹲在她的面前。仰头说,韵清,那我就先告辞了,你要好好养病,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江韵清身子摇晃,害怕似的躲闪。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江竺清,又把目光投向别处。只待马天目抬起宽大手掌,抬手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情绪这才变得安定下来。
马天目回头望着江竺清,泪眼凄迷,说,她流泪了,或许心里还是记得我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