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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伤心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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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

    “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你抛不开这里的生活?你想说我们从小被教养成社会机器中的一环,一个螺丝钉,脱离这个生命体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据?你想说从读书开始到大学毕业你已经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条不归路,结果变成了放弃台北也是条渺茫的不归路?你害怕一旦放手,万一后悔了却回不了头?你不想跟旁人比赛,可是整个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竞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个落队的人?”

    “我不晓得也许是吧?”

    “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认同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颓废了。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好,那么我给你一分钟,告诉我你是谁。”

    马蒂一愣,之后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马蒂,今年二十九岁。台北人,不,江苏人,台北出生。辅大外文系毕业,主修英语。已婚现在分居。我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担任秘书,血型a型现在住木栅”她的速度缓了下来。

    “这就是你?”

    “是啊。”

    “我所听到的,都是社会阶级或团体的标签,是从一般社会认同的角度下去描写的你,那是别人眼中的马蒂。试着不要用纵向的时间来丈量你的生命,还要横向去探测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后抛开社会符号,再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马蒂今年二十九岁,没有一年过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读教科书,我很孤独,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家,个性又内向,我很爱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懒,我有满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该去爱谁。我现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让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个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机会脱离这种生活。我要什么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有阳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别人请假,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对,不用向别人请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别人交代我,不用跟别人一窝蜂地去追求那种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长出翅膀,自由自在飞翔。这样的说明,及格了吗?”

    “很好。你没有理由不自由。”

    “在这个世界上,谁自由了?”

    “问题还是一样,你太在乎别人的认同了。当你说你不自由时,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那带给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压力,于是你觉得被压迫,被妨碍,被剥夺。马蒂,翅膀长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所以你飞不起来。”

    “你所说的是不顾任何道德规范,全然放纵的自由?”马蒂问。

    “有何不可?”

    “难道那就自由了?难道挣脱了一切社会规范枷锁,就不会变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隶?”

    “很好,你读了些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隶,有法律上的奴隶,也有价值观或道德上的奴隶,看你要做哪一种。没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于社会,可是没有社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所说的放纵的自由,主要是从你被灌注的价值观、人生观上的解放,这是你的生命,社会滋养你,现在够了,开始切断社会对你的脐带,专心尽情地做你自己。”

    “像吉儿说的,太自我主义了吧?人人都这么想,社会就垮了。”

    “又是价值观问题。你被你所学到的价值观困住了。要从价值观中自由,自由到连没有价值观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气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识与智慧,还有钱。”

    “我不像你那么幸运。老天爷对人并不公平。”

    “本来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遗憾?要知道大自然厌恶的就是平等。公平来自比较的概念,一比较你就陷于尺度上的束缚。”

    “那么你很自由了?”马蒂问。

    “我是。”

    “你什么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么?”

    “伤心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园帮小叶洗净了所有的杯盘,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叶给她叫了无线电计程车,目送她离去。

    小叶在半个小时前,吞下了客人馈赠的康得六百胶囊,现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蓝色的店招,店里突然变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黄色灯光,还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转的玻璃灯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静迷离。小叶关掉音乐,开始觉得头很沉重。

    小豹子跳进柜台后的猫篮里打盹。小叶把它的猫碗洗了。另一只猫碗,星期六所有,已经闲置多日,碗里结了几缕蜘蛛丝,小叶蹲下来看蛛丝上的七彩反光,她把这只碗也洗净。

    小叶打开店里的小鸟笼,鸟笼内有一只安静的翠绿色小鸟,一般人称为爱情鸟。小叶将食指伸入笼中,爱情鸟驯服地跃登她的指上。小叶带着它在店内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张开双臂旋转,旋转时那只小鸟就缩紧颈项,将螺状的鸟嘴对准前进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转的风吹拂着它颊上的红色羽毛,但它并不飞翔。小叶头昏了,她将爱情鸟送回笼中,填满了食料。

    小叶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头她找到海安的纯白色跑车。除了惯常骑用的重型机车外,海安还有两辆轿车,其中这辆常驻在店门口。小叶先启动引擎热车,再把车洗干净。

    小叶累坏了。她决定明天再结算账目。海安今天不会再进来的,她刚刚曾看到海安与明子在店外长久伫立。小叶拉下铁门。在伤心咖啡店门口旁边,有一道水泥梯通往这栋建筑的楼上,楼上是三间分租的套房,小叶租了其中一间。

    小叶回到卧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发。脱下的哈雷皮带与领带挂在她衣柜里,整排粗犷的男孩服饰中。小叶换了棉质的t恤短裤,困了,但是她来到书桌前。桌旁有一座小书架,摆满了对她的年纪与学历而言非常艰涩的书。她略作浏览,最后决定读英文就好。

    小叶打开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语杂志,将录音教材放进随身听,戴上耳机,取出字典与笔记本,开始跟着录音带读诵起来。这一课教的是“向商店退货”实用美语。

    小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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